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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欣】无间(全文完)

*旧文重发存档|3万字

——

if 展开,高启强预感到有问题,在高晓晨住院被监护后亲自带走了账本。

原作向,结局改写。关键角色死亡。

 

全是编的。

 

一 无明

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此妄有,轮转生死,故名无明。

——《圆觉经》

 

高晓晨住进监护病房的第二天中午,高启强又上了昭云寺礼佛。除了保镖,这次跟他来的人只有高启兰。自从海边那次交谈后,兄妹之间多少有了难以迅速消化的隔阂。但即使如此,当高启强说第二天要上昭云寺时,高启兰还是想也没想就跟了上来。

 

在白浮山下,出于对伤势的考虑,高启兰硬拗着要高启强乘电缆去登佛顶,但高启强却如何也没有同意。

 

"天梯都不愿走的话,佛祖会感受不到诚心的。"高启强笑着说。虽然他罪不可恕,沾满鲜血的手所盛接过的无辜者的眼泪之重,重到足以将他压进不见天日的地狱,但他还是对礼佛这件事保留了某种固执的体面。

 

他想起有一回,同安欣在茶楼一起吃饭,安欣对他这种做法所流露出的眼神简直能用“怜悯”来形容。他很久没在安欣眼中看到过这种神色,在他毁了安欣的信任、信仰、人生乃至一切之后,这种眼光就似乎再也与他无关。

 

所以那一次,高启强一时间忘记了那只是他们互相试探虚实的无数场饭局之中的一个。在安欣嘲讽般地说出“哟,你这么想跟我一起吃饭啊?”的时候,他鬼迷心窍地说:“想。”

 

他不知道安欣对这句“想”的说法信任几分,但那确实是他们分道扬镳以来,他自认为说得最本真的一句话。语落后的沉默被拉得很长,火锅咕噜噜冒泡的声音被这空白衬得甚至有些扎耳。安欣低头喝完汤,留下几百块后便离场了。转身之前,他还是给高启强留了一句话。

 

安欣说:“高启强,那你就算忘光了当年读的《红楼梦》,也应该誊抄过《地藏菩萨本愿经》吧。”

 

高启强看着那个背着包离开的瘦弱背影,心想果然最了解自己的是这个老安呀。他的确把《红楼梦》忘得差不多了,也为阿盛和陈书婷抄过许多遍《地藏菩萨本愿经》。

 

那又有什么关系。

 

……

 

“哥,我想,请高僧为小虎做超荐法事。”高启兰的声音将他从思绪里拉了出来。高启兰说,唐小虎是为了保护她跟高晓晨死的,所以哪怕唐小虎确实是个恶棍,她还是觉得应该谢谢他。

 

高启强点了点头,脚步没有停下。他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了看白浮塔高耸入云的金顶,说:“是该超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妹妹的话。

 

不消多久,兄妹俩就到了昭云寺的山门口。一路上,他们偶尔会说一两句话,但更多的是相顾无言。高启强明白,小兰想他去自首,换一个戴罪立功宽大处理的机会回来,但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如果能回头,那一定不是现在,而应该在二十年前,安欣在情侣大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

 

高启兰不再劝他,只又说:“要不然我们一家人离开京海吧?我们可以去新的地方,去国外,重新开始生活。”她的话说得急切,带着恳求的意味。

 

高启兰从未恳求过什么。她一直在两个哥哥的保护里长大,哪怕是以前一家人穷得响叮当的时候,她也在一碗猪脚面里吃到那份最好的猪脚。两个哥哥对她有求必应,将她隔在污泥浊水之外,长成一株挺拔高洁的兰草。种种这般,她从来用不上一个求字。但是这次她真的怕了。十五年前,她失去了二哥,她不想现在连大哥也失去。

 

但高启强听完小兰的话还是摇了摇头。此时,他们已经走进了天王殿。天王殿内肃穆庄严,一身金光的弥勒菩萨卧坐于正中,高启强恭敬地跪拜、叩首,他面貌虔敬,似乎连立于两侧怒目而视的四大金刚都能骗过。

 

“小兰,京海是我们的家。“高启强离开天王殿向大雄宝殿走去,他没有回头,但声音一如既往地亲和,他说,“爸妈在这里出生,我们也在这里出生,阿盛跟书婷也都埋在这里。除了京海,哪里都不是家。”

 

高启兰微微低头,跟在大哥身后,心中了然,不再说话。他们走进雄伟的大雄宝殿,正殿中的释伽牟尼坐佛一眼便见慈悲,祂坐于金色莲台之上,一览眼下众生。高启强抬头望了一眼佛,又低下了头。

 

他再次虔诚地跪下,轻声忏悔: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忏悔弟子高启强愿与众生同修忏悔。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义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

 

一拜。

 

“发愿修道弟子高启强愿与法界众生。

同消三障诸烦恼,同得智能真明了,

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二拜。

 

“同普贤回向弟子高启强愿与法界众生同生极乐,共证真常。

我此普贤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

 

三拜。

 

高启强拜得诚敬无俦,但这回,他始终没有看向佛祖的眼睛。除了佛祖,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佛祖也不知道。

 

高启兰先他大哥一步出了殿,她站在门外,看着她那恶贯满盈,日渐老去的大哥跪在一枚泛光的蒲团上。这一路上来她挣扎过许多次,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她曾在某天夜里撞见黄瑶趁着夜深人静,小心翼翼地哭着将什么东西埋在了客卧外的一盏花盆里。她不想看见大哥身上再多任何一桩冤孽。但她也没办法去告诉安欣她哥做了什么,这是她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仅存的私心。

 

在知道高晓晨被砍的真相前,高启兰总是很天真地相信,她可以在最坏的两极之间找一个平衡点,比如带一家人离开,或者跟安欣在一起,带安欣离开。但一切进行到现在这个地步,她终于明白了,她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切早在两个哥哥总是把猪脚面里的猪脚让给她吃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她是高启强和高启盛的妹妹,他们是命运相扣的一柄连环锁。

 

时间过得很慢。兄妹俩在踏进昭云寺的时候阳光刺眼得很,待高启强潜心礼佛完走出大殿,日头依然高照。

 

“许了什么愿吗?”高启兰还是跟在高启强半步不远的地方,怕他跪拜太久拉扯到伤口。

 

“大概就是咱们兄妹俩能平安健康吧。”高启强笑笑,示意跟在不远处的保镖去找监寺来商量做佛事的相关事宜。

 

 

二 晚餐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好了歌注》

——

 

唐小虎的超度佛事定在了本月廿二日,刚好是尾七。

 

高启强本来想做得更大些,一方面能拉拢心散了的弟兄,一方面也能给对手造成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假象。最简单的虚张声势,却可以缓解他当下不少窘局。但当手下人告诉他有人趁着夜黑,弄坏了通向财务室那条路上的监控线时,高启强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准备规模更大的法会了。

 

于是趁着监控线还没修复,高启强亲自从保险柜里拿走了账本,留下了一本之前准备好的另一本假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换掉了账本,包括黄瑶。

 

对于黄瑶,高启强并非没有过愧疚,不然也不会将她视如己出这么多年。但也正是因为愧,他总觉得黄瑶的信任来得太坚定。这些年来,他对黄瑶进行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忠诚测验。所幸的是,黄瑶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于是他后来也放下了疑心。

 

可是这次,黄瑶却把他的苦肉计透露给了高启兰,不管她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差点将他唯一的妹妹害死。高启强没有笨到会察觉不出这之中的怪异。只是黄瑶不承认,近来又是诸事缠身,他便暂且信过,不再去问。

 

带走账本后,高启强回到了以前的老屋。他将账本包上一层防水纸,夹在了当年那台被砸坏了屏幕的等离子电视背板里——二十年前,高启盛看电视坏了想拆下来修,后来不仅没修好,连背板都没法彻底合上。高启强当时还笑他,对电路板一窍不通,之后开了小灵通店怎么给人家售后。

 

他已经忘了阿盛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因为没多久,安欣就上楼来找他,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真是奇怪,二十年了,他依然记得安欣意识到自己开错玩笑时手足无措的样子。那顿饭他也记得,他做了一份青椒炒肉,一份蒸鱼,还有一份白灼菜心跟一份番茄炒蛋。安欣当时好像还检查作业般看了他读的那些书。

 

想起那些书,他又上了逼仄的二楼。在床边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了那排沾了不少灰的书——二十年前,他们搬出旧厂街时,高启强只带走了那本快翻烂的《孙子兵法》。这会儿,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本砖头厚的《红楼梦》,册页上夹满了索引贴。

 

高启强将书带到楼下,随便炒了点菜,戴着眼镜就着偏暗的灯光边吃边看了起来。

 

安欣说得对,他把《红楼梦》早忘光了,只约莫记得好像是个爱情故事。翻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书签贴,上面写的那些字他已经完全没了印象。而现在就算要重看这书,这些密密匝匝的小字也阻碍了他,他觉得自己得买个大字本的。看完下次得给老安说道说道,看完了,要不然安警官再布置点别的作业?

 

他想着,鬼使神差地掏出了手机给安欣打电话。

 

第一次没拨通,对面那一声比一声拉得长的嘟音不知道嘟了多久,直至变成机器女声,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高启强不气馁,又打了过去。结果对面没嘟几声就直接挂了。

 

第三次,高启强继续拨,安欣又给挂了。

 

……

高启强不知道自己打了几个电话,可能有十三四个吧。坚持不懈打了这么多通后,安欣终于接了。

 

高启强听见对面冰凉凉的声音:“京海市公安局,请讲。”

 

高启强无所谓,对方接了就行,他笑着说:“老安啊,是我。原来你没把我拉黑啊,那真不错啊……”

 

“你有什么事就讲。”安欣不耐烦地打断他。高启强甚至能想到安欣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是!安警官!”高启强说,“我有重大线索提供,积极配合你们指导组的工作。”

 

安欣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回道:“你去看守所自首,就是最好的配合。”

 

高启强不急不忙地说:“安警官,我是真有线索汇报。信不信就由你了。”

 

安欣再次沉默了,没一会儿,高启强还是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说:”行,在哪。“

 

“在旧厂街,我的老家,你来过挺多次。“高启强笑了,夹了一根菜心放进嘴里,“对了,你来的时候给我带本大字版的《红楼梦》啊,我家里这本字太小了我看不清,这人老了啊就是……”

 

安欣大概也没想到他能真的再看什么《红楼梦》,顿了顿,打断了对方絮叨,“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话像什么样子。”说完,撂了电话。

 

高启强再次被挂断,但心里头倒是乐滋滋的,他一边觉得安欣还是那么心软好拿捏,一边又觉得这次也该借着机会给赵立冬使点绊子。

 

一个《红楼梦》的由头换了两件好事,多划算的买卖。

 

他合上书,决定再炒两个菜。一个番茄炒蛋,一个蒸鱼。这样的话,就跟二十年前那顿饭差不多。就是阿盛不在,蒸鱼可能没人吃了,安欣似乎也不太爱吃鱼。

 

——

 

一个多小时后,安欣才背着他的背包出现在了高启强家门口,刚进门就看见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坏蛋围着围裙把菜端上了桌。

 

安欣猜,高启强应该是要聊前两天在手术室外跟他提过的那件事——有关赵立冬。他当然知道高启强没有这么好心,但如果对方给出的饵够好,能牵出更多的东西,那他“愿者上钩”一回也无妨。

 

“哟,安警官来得挺快嘛。刚好合适,帮我把饭盛一下,就能吃了。”高启强笑得一脸灿烂,看得安欣想翻白眼。他没去拿饭碗,而是直接走到饭桌前抽出椅子坐了下来。

 

“既然是待客,那就没有客盛饭的道理。”安欣说。

 

高启强笑着用手隔空点了点他,一脸佯装出来的无奈。摇头笑道:“你说得也对,你一直都是我的贵客。”接着转身去盛了两碗饭来,递到了安欣手里。

 

“我要的书你带来了吗?”高启强对着安欣坐下,伸手找他要书。

 

安欣一把拍开他的手,头也没抬,开始夹菜吃。

 

“带了。”安欣说,“你先说你打算干什么,我再把书给你,这本书是我向指导组特批的,你看了我得拿回去还。”

 

高启强愣了愣,装作惋惜,说:“安警官,你也太抠了,现在连本书也舍不得送啊?”

 

“我哪有钱买书送你?之前请你吃饭你那么爱点贵的,我没钱是当然的。”安欣夹了一筷肉,一本正经地说,“就这份还是徐组长帮忙先垫的。”

 

“难怪人家是组长呢。”说着,高启强又把手在空中晃了晃,继续要书,完全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哎呀我就是想看看,多学点知识,学无止境不是挺好的嘛。再说了一本爱情小说我能用来做什么呀。”

 

安欣放了筷子抬头看了看他,想反驳点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伸手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了两本砖头厚的大字版《红楼梦》,递了出去。书重得有点离谱,高启强差点没接住给滑进鱼碗里。安欣也没管他,继续吃自己的饭。

 

“什么线索?”安欣问。

 

“我前两天被砍那时候跟你提过的那事。”高启强翻了翻沉甸甸的书,觉得很满意,“你们去查了吗?”

 

“那不是你自导自演的吗。”安欣答。他不太爱吃鱼,放在手边的蒸鱼他只象征性地夹了一小块便不再去碰,倒是频繁地去拣放在高启强面前的白灼菜心。

 

“我说的话可是真的啊,别冤枉我。”高启强把菜心往安欣那边推了推,继续说:“欸,老安,我问你啊,你觉得为什么二十多年前黄翠翠会死?”

 

安欣没搭话。高启强也不指望他一直理人,自顾自继续说:“对有的人来说,她是非死不可。那她死后的遗物去哪儿了,我觉得你们警方应该重点摸排嘛。”

 

“没头没尾你帮我查?”安欣不钻他的套子。

 

“还有啊,我听说好多年以前有个叫谭思言的干部失踪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啊?”

 

安欣闻言愣了一下,冷着脸抬眼看他,一言不发。

 

虽然谭思言确实是他处理掉的,但高启强依然被安欣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舒服。有一瞬间,沉重滑过喉头,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时他刚拜了陈泰做干爹,带着龙虎兄弟一帮人等与迎面而来的安欣相遇,他伸手想跟安欣打招呼,但安欣却径直走过了他,仿佛他们从来不认识。那时候,高启强偶尔会为他们分道扬镳的结果感到惋惜,但如今,他很明白,那不仅仅只是惋惜。

 

他应该是想到李响了。高启强猜,从十五年前李响死的那天开始,谭思言这个名字就差不多已经跟李响绑在了一起。

 

高启强猜的确实差不离,但还是少猜了一部分。安欣在想到李响的同时,还想到了二十年不见天日的公义。李响的死令安欣意识到,他曾坚信的公义已经像一张弓一样被人折断,彻底埋进了坟里。后来每死一个人,每变节一个战友,安欣就会觉得这柄断弓又被多往下埋了一些。

 

十五年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挣扎过。几乎在每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都会反复拷问自己的良心,这种日子真的会有尽头吗?迟来的公义,真的还是公义吗?李响和谭思言的死,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只是每次,在他摸到李响留下的遗书与十几万的购物卡时,他总会想起那些死去的流着泪的眼睛,有李青李顺父子的、李响的、陆寒的、甚至还有未曾谋面的谭思言的……

 

安欣不是飘荡在京海市上空的正义幽灵,而是被难明的长夜压住的痛苦与悔恨。而这些,又何尝不是拜坐在他对面的这个曾经的可怜人所赐。

 

安欣自知,他对高启强的感情始终复杂到难以言明,无法用悔或者恨这种词去一言以概之。高启强曾经是构成他人生与信念的很重要的一部分,而当这一部分开始腐烂且开始蚕食其它,他就得剐去。然而就算他当机立断将这部分硬剐了,他也不再是最初那个完整的人。

 

记着二十年前那顿饺子与小鱼贩悲惨过去的,从来不只有高启强一个。

 

 “高启强,今天我没带取证录像设备,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讲。”安欣放下了筷子,换上了当年在审讯室审犯人时的严肃貌。

 

高启强有些怀念。毕竟这十六年,他只见过安欣收敛锋芒时的颓态。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稍微站起来一点,毫无预兆地拉住了安欣的左手。安欣被这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往回收手,但高启强却将他的手按在了桌板上。

 

“你做什么?还想剁我手啊?”安欣一脸莫名其妙。

 

高启强看了看安欣,没直接回话,而是熟练地将对方左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他拿过表,又摘下眼镜,看着安欣的眼睛,指着表盘认真地说:“安警官,我们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所以麻烦你给我两分钟时间,这两分钟之内,我不会说一句谎话。”

 

安欣明白了。

 

二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在猪脚面馆,他曾经想把那个饱遭欺压的小鱼贩从邪路上拉回来的时候说过差不多的话。他曾经用了万分的真诚。而此时,安欣只觉得这个画面真是有种可笑的诡异在里头。

 

安欣懒得去跟高启强浪费时间争辩这些东西,只是收回手,十指相扣,搁在泛着灯光的木桌边上,听着,看他能翻出个什么花来。

 

高启强心情很不错,将腕表放在鱼碗边,按下计时键,开始他所承诺的不掺假的发言——

 

他说:“黄翠翠和谭思言的遗物都不在我这里。”

 

安欣抬眼,问:“那在哪?”

 

高启强摇了摇头,说:“我说不了。”

 

“是说不了,还是不愿意说。”安欣看着他的眼睛。

 

“是说不了。”高启强没有犹豫,“我说过,这两分钟之内我不会说任何假话。”

 

安欣不置可否,看了看桌子上的表,提醒他:“还有一分半。”

 

高启强想了想,说:“安欣,陆寒的事,不是我做的。”

 

听到陆寒这个名字,安欣的表情还是露出了一丝裂痕。

 

高启强接着说:“你当年让我看的《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叫‘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所以我不会蠢到去杀警察。”

 

“途有所不由。“安欣听到这句话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又看了他一眼,说: “走到今天这一步,难不成你还以为哪条路是你该由的?”

 

高启强没有接话,换了个话头,继续说道:“我跟很多人有仇,这你也知道。所以我担心我女儿跟妹妹的安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能帮我的忙,保护一下她们。她们是无辜的。”

 

“那晓晨呢?”安欣明知故问,“不用照看是吧?”

 

“他现在住在看护病房,你们的人随时守着,不就是已经在照看了?”

 

“时间到了。”安欣说,他伸手要取回表戴上,但还是被高启强抢先一步。

 

高启强又站起来了一点,亲自把表给安欣戴上,他心想,二十年过去,安欣还是戴着这种电子表,像什么都没变过一样。有那么几秒钟,他想到,如果一切不用走到这个地步就好了。不过也就短暂几秒钟的念头,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安欣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拎起背包打算离开。他心里泛出一股怆然,这个叫高启强的人,二十年如一日的伪善到让他感到无望而疲倦。

 

“安欣,下周六!”高启强叫住了刚走到门口的安欣,声音里有些难以察觉的急切。安欣应声停下来,回头看他。

 

“下周六,我会在昭云寺给唐小虎办超度法事。”

 

“法事?”

 

“对。放焰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放焰口。高启强,你还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安欣阴阳怪气了高启强一句,转头离开,往黑夜里走去。

 

“欸!安欣,等等!我送送你啊!”高启强噌地一下就起来了,连饭菜也没来得及收拾,摘了围裙就跟了上去。

 

 

三 窄门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孽海情天对联

——

 

一开始安欣走得很快,压根没有要等高启强的意思。后来,安欣实在是受不了高启强跟在后面跟录音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大喊他的名字,更何况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保镖帮他一起喊。一时间,整个旧厂街都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安欣”给惊醒,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探头出来看。

 

于是,安欣只能极其无语地停下脚等他。他的眼睛在绕满了飞蛾的路灯下显得特别亮,跟鹰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快步走来的嬉皮笑脸的老无赖。

 

“你大晚上喊什么喊?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安欣这些年甚少发怒,这回算是意外之意外。

 

“谁让你不等我了?”高启强无奈地耸耸肩,说:“老安,我说你这群访态度不好啊,不过看在咱俩相识的份上我也不投诉你了,陪我走走就成。”跟在身后的保镖自觉地往后退了些距离,给他们留出了私密的对话空间。

 

于是时隔二十年,两个势不两立的老头又重新并排走在了这条老街上。

 

一路上高启强也没说多少真的有用的东西,只是不停地在想当年。安欣也只是听,并不搭话。

 

高启强说到当年被砸烂的电视机,说到千禧年的那顿饺子与调大音量的春晚,说到当年安欣帮过他的忙,说到当年把安欣把他当成高启强而不是那个“臭卖鱼的”,说到安欣当年在他家吃饭时的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局促,还说到《孙子兵法》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之前老让他头一个比两个还大……但只字不提的是当年的“分道扬镳”。一切的“当年”都只涉及最初那段时光。

 

高启强说的那些过往,安欣总是觉得缥缈,又像一阵刺骨的冷风。他想,对于高启强来说,这种回忆应该只是某种老来相忆的笑谈。但他对来说,倒更像是长满了刺的匕首,一下下都是朝着他心窝子去捅的,每次拔出来还要刮拉出额外的皮肉。

 

安欣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高启强会突然在今天开始大放情怀。在他不知忍了多久后,他们总算走到了路尽头。安欣像得到解脱一般,伸手就去打车。刚伸出手,高启强便把他拦住了,将他整个人往后扯了一步,说:“你等等,安欣,我话还没讲完呢。”

 

一个罪无可恕的黑社会跟一个绝对正义的警察就这样站在一盏暗灯下面拉拉扯扯,不管给谁看见估计都得说一句不成体统。

 

安欣终于忍无可忍:“高启强,你别得寸进尺行不行?那你想讲什么就直接讲行不行?你想过我的感受没?谁年纪大了能经住你这么聒噪的?吵得脑子都要裂了。”

 

高启强赔上笑脸直说抱歉,但安欣瞥了他一眼,完全没感受到一丁点真实的歉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高启强推了推眼镜,继续说,“我前几天跟小兰又去了一趟昭云寺。”

 

安欣没搭理他,由他继续自言自语。

 

“礼佛的时候,我睡着了。哎呀,我明白的啦,这是大不敬。而且,在念忏除业障偈时,我还少念了一段实相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妄,心妄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安欣闻言看向他的双眼,发现对方那没有焦点的视线已经飘向了夜色更深的隐密处。他的心更往下沉了一些,冷声道:“原来你对着自己信仰的诸天神佛,也可以作假。”

 

“安欣,这回你说错了。我是真的不会对佛祖说假话的。”高启强笑了,是一种能令别人感到恐惧的假笑,“一半的真话,也是真话。”

 

安欣觉得他无药可救,没有作声。

 

他接着说:“我做的那个梦很奇怪。我梦到我有无数业债在身。梦到了阿盛、书婷还有老默,大家在一起吃饭,然后又梦到了你。”高启强说着看向了安欣,安欣也看着他,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大概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容光焕发的样子。”高启强继续说,“我梦到你在站窄船上渡人,看见我,说要渡我去对岸。我笑着问你,怎么在梦里安欣警官还在想着普度众生?你又不是佛祖,亦非沙门,怎么度我?”

 

“你很严肃,也很可怜我,对我说,度不度跟施度人是什么没关系,只在我本人愿不愿,想不想。我觉得你说话还是那么有道理。所以我说好啊,但是我想问,佛门窄不窄?真的能容下我吗?”

 

安欣抿嘴咬掉了唇上的死皮,苦笑,“那我是怎么说的?”

 

“然后你就忽然不说话了。”高启强摇摇头,接着说,“这是自然的,我当时意识到,思考着这种问题,其实就是六根不净,贪心得很,基本上与修成正果无缘了。”

 

“只是没想到,你还是回答我了。”他又将眼神投向了远方,“你说,不大,但容我足够。”

 

“接着,我就醒了。醒来之后,也还是没有补上那段被我刻意漏掉的实相忏悔。”

 

话音落下,倒春寒的冷风吹过来,安欣站在暗街灯下,带着一种这么多年都吝于给予对方的怜悯,凝视着这个全身都退回昏暗里的十恶不赦的恶棍,久久无言。

 

“安欣,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依然是高启强打破了这份寂静,不知是说太多还是安静太久,高启强的声音有些嘶哑。他看着安欣,说:“如果,我还是当年那个在旧厂街卖鱼的高启强,我们有没有可能……就像今天这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钓钓鱼什么的……就像朋友,一样?”

 

安欣被冷风吹得脸颊冰凉,那句梗在喉咙里的“你早干什么去了?”始终没有说出来,梗得他胸口发闷。他却也不会再去劝眼前这人迷途知返——高启强已经告诉了他结果,他不会补上那段最不应该被漏掉的实相忏悔文。

 

“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安欣的声音很小,小到能被风吹走;但也很大,大到落进高启强耳朵里时,砸出一阵闷雷。

 

高启强闻言苦笑着摇头,附和道:“是啊,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安欣转身,伸手拦了一辆的士,这一次,高启强没有再阻拦他。上车前,安欣还是给他留了句话。安欣说:“《红楼梦》你留着看吧,不用还了。”

 

高启强点点头,又向安欣挥挥手,就像在二十年前的情侣大街那回一样,再次目送着安欣朝相反的方向离去,只是这次,他目送了安欣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

 

他好像一直都在追逐自己没有的东西。高启强想,最初他想要安稳,有了安稳想要利益,有了利益又想要权力,最后欲望结成一片无边的孽海,浮沉一生,再也进不去彼岸的窄门。

 

 

四 黄瑶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好了歌注》

——

 

账本的事处理好后,高启强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些。不去市里开会,也不去养老院的时候,他会先去墓园看看高启盛和陈书婷,接着回家在书房里看从安欣那里要来的《红楼梦》。

 

换了大字版之后,高启强看得很快。每天看一点,他估摸着能在放焰口前看完。他看到秦可卿死前给王熙凤托梦那一回的时候,黄瑶正好上门来找他。

 

见进来的是黄瑶,高启强没有特意看她,只是低头一边在书上写写划划,一边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黄瑶心虚地看着自己的养父,像是还在为之前对姑姑说漏嘴账目的事情感到愧疚。这十多年来,黄瑶在高家一直听话乖巧,高启强也待她如亲子,几乎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将账目说漏嘴给姑姑的那回,是高启强对她唯一一次发怒。

 

当高启强将和蔼从脸上摘去,一脸严肃冷漠地质问她的时候,黄瑶感到畏惧,整个人都忍不住在微微颤抖。这种心绪不宁的状态,哪怕在姑姑和高晓晨回来之后,也依然没完全恢复过来。

 

高启强见黄瑶不做声,将手上的事停了下来,视线越过金丝边眼镜的上框,看向她,“瑶瑶?”

 

“是!”黄瑶这才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说:“爸,我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宋志飞有问题。”

 

听到宋志飞的名字,高启强才彻底放下了手上看书这件消遣事。他往后一靠,推了推镜框,示意黄瑶坐下继续说。

 

“我今天在休息室午睡的时候,听到财务室里有很小的响声。”黄瑶皱着眉头,继续回忆到,“因为最近咱们遇到太多事了,所以我很快就醒过来了,本来想立马过去去看看,但是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我把那个百叶窗翻开了一条缝,发现宋志飞架着一个人字梯在摄像头下面鼓捣什么。”

 

高启强闻言眉头一紧,“然后呢?”

 

“我怕他偷东西,但是又不能拿没发生的事情去找他对质,所以我就一直在百叶窗后面站着,想看他下一步要干什么。”黄瑶说着,神色紧张,“但是我等到了下午两点半,大家都开始上班了,他都没有继续再做什么。下午工作的时候,他也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还是怕他偷东西,就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对他说过,今天有不少账目我还没弄清楚,所以要加班。可能是因为我这么说了,宋志飞知道今天没什么机会了,就先走了。”

 

高启强仔细听着,心想应该是有人中套了,但是他不清楚这个人是宋志飞,还是黄瑶。他见黄瑶神色紧张,走过去坐到了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瑶瑶。你做的是对的。”

 

黄瑶听到这句安慰,眼眶有些泛红,“我等到他走了,检查了一遍,发现没丢什么。我叫来电工检查了监控电路,发现确实已经被剪断了。”说着,黄瑶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本来是想让电工修好电路板的,但是电工说有配件短缺,要明天才能补上货,所以到现在为止那个监控都是坏的。我害怕宋志飞晚上折返来偷东西,留了灯,然后就急急忙忙赶小路回来告诉您,”

 

高启强把黄瑶的反应看在眼里,之前的怀疑少了一半。他拍拍黄瑶的头,拿过纸巾为她擦眼泪,轻言细语地哄着他的女儿,“瑶瑶,你做得很好。别担心,爸爸已经有准备了。”

 

高启强安抚好了黄瑶的情绪,让她明天早些去公司等着,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及时给他打电话。黄瑶同意了。他将女儿送出书房,回到了书桌前,望着划在书上的线出了神,一切似乎都在按他设计好的路线去走,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心。

 

没有缘由,此时高启强又想到了前几天的那个夜里,安欣站在一盏暗灯之下的样子,接着,暗灯下的安欣与他在佛前失礼时所梦到的那个摆渡人安欣重叠了起来——安欣的面貌变得不再清晰。

 

一阵风忽然从大敞的窗户外吹进书房,将摆在书案上的书吹得书页哗啦作响,高启强怕打乱了页数,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按,一眼瞥见了书上的那几句话——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高启强突然意识到,他与安欣纠葛的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一本面目全非的烂帐?谁是谁的劫数谁又能说得清楚?

 

——

 

第二天,东边刚泛起鱼肚白,黄瑶就早早的等在了休息室的那扇百叶窗后。果然不出高启强所料,宋志飞第一个来到了公司。估计是因为第一次偷东西不熟练,宋志飞碰倒了一堆黄瑶昨晚故意摆在桌沿的文件。

 

哗啦一声,文件掉了一地,宋志飞也吓了一跳。但哪怕是胆战心惊,他也还是火急火燎地直奔保险柜。黄瑶在暗处看他,等对方从保险柜里拿出账本转身时,黄瑶毫不犹豫地开门走了进去。

 

宋志飞看见弯着嘴角走进门的黄瑶,下意识将账本藏在了背后,因为紧张,基本上每句话都在舌头打结,“瑶瑶,来这么早啊?”

 

“宋总来的也不晚呀。”黄瑶笑呵呵地走上前,朝宋志飞背后看了看,“宋总拿的什么呀?”

 

宋志飞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啊,是高总让我来拿账本,说要看,我一会儿得给他送到家里去。”

 

黄瑶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那你给我吧,我替你转交给我爸。”

 

“不,不用了瑶瑶。”宋志飞吓得额头冒汗,只想赶紧从黄瑶身侧越过去。只是,才走了一步,黄瑶就伸手拦住了他。

 

“宋总,你去哪儿呀?”黄瑶笑眯眯地问。

 

宋志飞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好欺负的小姑娘,心一横,发起狠话来:“黄瑶,别给你脸不要脸。”

 

黄瑶不屑地冷哼一声,脸上无辜的笑容转眼间垮了下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出其不意的将宋志飞猛地一推,按在他背后的铁柜上,刀尖向上,竖着抵住了他的下颚。黄瑶神色狠厉,似乎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地将刀扎进对方的血管里,全然不似平时那般乖顺。

 

“宋总,我刚刚是给你面子,但是你不要啊。”黄瑶惋惜地说,不住地用锋利的刀尖在宋志飞的喉咙管上轻轻打旋。

 

“你不敢杀我。”宋志飞梗着脖子说,“除非你不要命了。在公司杀人,你这一秒杀我,下一秒就会被警察带走。”

 

黄瑶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手上的折叠刀也被顺势收了回去,被拿在手里反复摆弄擦拭。宋志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只觉得黄瑶这个样子简直比当年疯疯癫癫的高启盛有过之而无不及,吓得他一身冷汗,双腿都要站不住地。

 

宋志飞是从白金瀚时期就跟着高启强干的。他见识过高家人疯癫起来的那股狠毒劲。高启盛死后,高启强变得低调无比,高氏集团再也没有出现如高启盛那样狠毒又疯狂的不稳定因素,他们这些手下好过了不少。直到宋志飞今天撞上随随便便就敢拿刀抵着人家喉咙管戳来戳去的黄瑶,他才发现,平时这个女孩子真是装乖装得太好了,像一只温顺无害的小白兔。

 

黄瑶像是猜到对方在想什么,并不跟他废话,而是从西装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黄瑶把弄着折叠刀,顺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影的轮廓画来画去,顺便比给宋志飞看。她冷笑着说:“宋总,你很有骨气。但是你好像忘记了,强盛是靠什么起家的。”

 

看清照片上的人是他的老婆跟刚出生的孩子的时候,宋志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狼狈地哭着求饶:“我把账目给你,求高总别动我老婆孩子,求求你们了。”说着,宋志飞把硬盘从怀里掏出来,战战兢兢地递给了黄瑶。

 

黄瑶蹲下,拿走了硬盘,用刀刃拍了拍宋志飞的脸,用极其小的声音说道:“宋总,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带着老婆孩子滚出京海了。”

 

宋志飞绝望地点头,黄瑶掂了掂手里的硬盘,拨通了高启强的电话。

 

“喂,爸,我从宋志飞那里拿到账本了,你快点……快点带人过来吧,我怕他有同伙……”黄瑶走出财务室,换上了之前那副我见犹怜的温顺样子,还挤出了一大串眼泪,带上了哭腔。宋志飞隔着一扇玻璃门看她,只觉得恐怖。

 

——

 

黄瑶拿到硬盘后,看了看手表,她估算了一下,按她在电话里听到的高启强声音的急切程度,应该十五分钟之内他就能赶到公司。但黄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

 

于是,灵机一动,黄瑶立马带着硬盘拐进了消防通道,争分夺秒地跑到十三楼,从堆满了清洁工具的杂物间里翻出了藏了多时的私人笔记本电脑。电脑由于长期不用,开机速度变得很慢。黄瑶心急如焚。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如果被发现,那一切就都完了。

 

她不能接受这种结局。

 

十五年前,陈书婷带她跟高晓晨去香港避难,她偷听到了陈金默真正死因——死于高启强的利用、背叛、抛弃与要挟。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再也没能过上一天安心舒坦的日子。

 

这十五年来的每一天,她都活在仇恨里。

 

她绝望无比,经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她真正的父亲,梦到他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其实没有人告诉过黄瑶,陈金默当年是怎么死的,但黄瑶自己总是会在无人的地方偷偷看当年那则轰动一时的新闻,新闻标题简洁凝练,叫《歹徒陈某某持械劫持人质并拒捕,被特警当场击毙》。

 

黄瑶知道她父亲老默不是个好人,但却是全天下最好的好父亲。他从不对女儿发火。虽然话也不是很多,但总会给女儿最好的。陈金默给黄瑶的父爱,笨拙却温暖。所以黄瑶总是梦到她爸爸倒在血泊里悲伤地望着她,很不舍,也很后悔。

 

如果不是高启强,他们父女俩应该能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所以黄瑶这样有理有据地恨着高启强。这十五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她都靠着这份恨与对生父的爱挣扎地、痛苦地活着。

 

她要报仇,为她惨死的不是好人的父亲,这已然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也是这十五年间,高启强几乎每时每刻都对她很好,就如当年陈书婷对她保证过的那样,每一个人都会把她当成高家的亲女儿。可始终只是当作,而非真是。

 

黄瑶不是傻子,不会蠢到看不出高启强只把她这个“女儿”再次丢进了强盛集团这个黑不见底的漩涡里。而他的妹妹、他的老婆,还有他那个任性到无法无天的便宜儿子,都被高启强隔绝在了彼岸,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只有她黄瑶,顺着生父陈金默的那一滩沾满罪孽的血水,漂流到了一条更加肮脏的臭水沟里。

 

所以,高家人这么多年对她好又怎么样呢?她当年已经有过最好的父爱了,她也曾被陈金默那样保护在彼岸。这些杀人凶手补偿式的爱,她不稀罕。

 

这十多年间,高启强一家可以说得上是兄妹怡怡,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而见证这些幸福时刻的黄瑶每一秒都会更恨他们一分。

 

所以,在五年前,她主动勾结过山峰,出卖了陈书婷,害死了她。在太平间,看到高启强趴在罩着白布的冰冷尸 | 体上痛哭流涕,她既有得逞的高兴却又抑制不住地痛哭。恨是真的,那些好也未尝就全是假的,即使他根本不想承认这一点。而那些透露给安欣与指导组的犯罪线索,也是她暗地里做的。

 

所以,高启强当时的怀疑也没错,她就是故意将高启强买凶行苦肉计的消息放给高启兰的,她要借蒋天的手去杀了他唯一的妹妹跟继子。如果不是唐小虎用命救了高启兰,高启强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或许是苍天见怜,也可能是她命不该绝。开机速度慢了些,但度盘速度却很快。黄瑶飞速打开硬盘内容扫视了一下,整个人都愣怔在了那里——她绝望地发现,这是一本假账。

 

哐当一声,电脑从她膝盖上滑落,磕在了柜子上。黄瑶手脚冰凉,她这才意识到,高启强早就开始怀疑她了。她很快冷静下来,看了看表,发现才过了几分钟,接着她又看了看这块假账硬盘,一瞬间有了打算。

 

很快,黄瑶把电脑关了塞回柜子,揣着硬盘飞奔似的跑下了楼。从十三层跑到一层,每下一层楼,她都变得更冷静理智些。她要万无一失的报仇,之后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五 算计

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

——《佛说八大人觉经》节

 

高启强假作慌张,来到强盛大厦,在消防通道里找到了瑟缩在角落里的黄瑶。见有人推开消防门,她还捏着一根被撅断了的扫把棍子直接准备招呼上来。直到看清是高启强,黄瑶紧绷的弦才像松了下来,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同时还没忘记把硬盘塞给他。

 

高启强见黄瑶哭成这样有些于心不忍,柔声安慰道:“没事了,瑶瑶,没事了啊,不怕。”宛若亲父。

 

黄瑶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回了家。高启强看着黄瑶额头跟脖子跟脸上的擦伤,除了对在逃的宋志飞起了杀心,心里头对黄瑶的愧意又多了些。

 

这十五年来,黄瑶的表现没有一点差错,都是作为一个女儿的本真姿态,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她,毕竟陈金默被击毙的时候,黄瑶跟着书婷在香港,根本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于是他蹲下来,亲自为黄瑶上药,轻声细语地对她说:“瑶瑶,这次对亏有你了。爸真的谢谢你,也很对不起你。”

 

良久,黄瑶才摇摇头,一双眼睛噙满泪水,祈求般说道:“爸……我们能不能跟姑姑还有晓晨一起离开这里啊?我听宋志飞说,很多人都想我们死……”

 

高启强第一次听黄瑶说想离开,但他却不奇怪。

 

在这个关头,只有希望他能逃过一劫的人会劝他离开,就像高启兰一样。

 

高启强无奈地摇摇头,没有说话。黄瑶也乖巧地不再出声,连抽泣声都小小的。

 

京海的气温开始回升,下午的时候会有带着海腥味的风穿过这幢大房子,大厅中央挂着的风铃偶尔会被吹得叮当作响。黄瑶细微的抽泣声被风铃打碎,消失在了一阵阵风里。

 

高启强摸了摸黄瑶的头,说:“瑶瑶,你去休息吧。别担心,爸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他说得真诚而又笃定,好像只要他在,一切都能一如往常,平稳牢固得像一张八仙桌。

 

——

 

之后,高启强骑着电动车又去了一趟鱼铺。这间鱼铺已经换了不少老板,但那张被磨得光亮的躺椅却依旧在那里。上次他来的时候,鱼铺的老板是个跟阿盛当年差不多大的小伙。小伙不知道他是谁,见他坐在那张老木椅上,笑嘻嘻地告诉他,本市的大慈善家高启强曾经在这里卖鱼,也在这张躺椅上躺过,所以小伙笃定地告诉他,他也会走运了。当时高启强不置可否,只说了谢谢边离开。

 

而这回高启强过来,才发现鱼铺像是已经关了。左右打听问了一下,才知道之前的小伙子叫平仔,而他已经把铺面转让。隔壁卖香料副食的大姐笑着说:“平仔呀,两个月前刚结婚,之后夫妻俩就回老家一起开饭馆去啦!平仔踏实,他老婆又特别能干,所以听说现在生意特别好。”

 

高启强听完,很久没有说话。他坐到了那张老旧的躺椅上,握着一本《红楼梦》缓缓躺了下去。

 

他躺在那张松松垮垮的木椅上,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间的记忆画面光怪陆离的在他脑子里变换闪现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还在卖鱼的时候,某天中午他在睡觉,阿盛与小兰来给他送吃的,见状为他掖了掖毯子,似乎是不忍心叫醒他。其实那时他已经醒了,但就是想再闭会儿眼睛,仿佛一闭上眼,一切的困难都会烟消云散。

 

他的确是有点累了,但却有更多的不甘。

 

安欣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双手交叉抱着一本书,像一脸安详的被放在棺材里一样。但安欣也很清楚,眼前这个恶贯满盈的罪犯,不可能有这样的善终。他踢了踢那把松松垮垮的靠椅,高启强慢慢悠悠从椅子上坐起来,云淡风轻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安欣会出现在这里。

 

“哟,老安啊,真巧啊!”高启强笑着打招呼,假装威吓,“我这椅子可是二十几年的老古董,你轻点行不行,踢坏了找你们指导组赔啊。”

 

 “宋志飞不见了。”安欣单刀直入。

 

“不是我干的啊。”高启强把躺椅降成水平,变成了一张长椅。他往里边挪挪,示意安欣也来坐坐。

 

安欣看着他,不说话。

 

高启强见安欣不理睬,手一伸,直接给他拽到了椅子上坐着。两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就这样并排坐在一张由躺椅拉成的长椅上,多少有点滑稽。

 

“你袭警是吧?”安欣正欲发难,高启强赶紧给他按住了。他一把摘下眼镜,看着安欣,认真地说:“安警官,我发誓,真不是我干的。我也正在找他,他把我女儿弄伤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黄瑶受伤了?”

 

“是啊。”高启强在脸上比划了比划,脸上有愠色,“都在脸上。这宋志飞要是被我逮到。我一定要在他脸上剜上几个洞。”

 

“你当着警察的面说这这种话,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不打算装了是吧?”安欣说着睨了他一眼。

 

“想想又不违法。”

 

“行,那你等着我抓到你违法犯罪。”安欣说着准备站起来,结果又被高启强拽住了。安欣把手一甩,往旁边坐了坐,“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的。”

 

“老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高启强用手肘碰了碰安欣的肩膀,好奇。

 

“为了能看到你什么时候会遭报应,我一直盯你盯得很紧。”安欣一拐肘把他推远了点,试图保持距离。

 

“安欣,《红楼梦》我快看完了。”他又另起话头。

 

安欣没接话,而高启强早已习惯,自顾自说道:“凤姐带着人抄检大观园了。”

 

安欣又瞥了他一眼,“你高家可算不上什么大观园,别给自己脸上镶钻。”

 

“那倒是。”高启强笑得开怀,“以我高家这阵势,在京海怎么也得算个贾府。”

 

“那倒是。”安欣这回倒是答得果断,他伸手拿过那本夹满索引贴的红楼梦,翻了翻,说:“还挺有自知之明。”

 

高启强听出安欣话里的揶揄,刻意往安欣身边又靠拢了些,侧过头悄声对他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查不出我的把柄,所以安警官每次只能恼羞成怒来找我,一逞口舌之快,要不怎么说……”

 

安欣没等他说完,直接站了起来,把书抛进高启强怀里,拍了拍裤腿起身就走。

 

高启强被书砖砸得龇牙咧嘴,但也没忘记扬声喊住他:“安欣,安欣!吃点东西再走吧,我感觉你最近又没好好吃饭啊。”

 

“不吃了。”安欣头也没回,径直走了,“这顿饭听着就像顿鸿门宴,去了感觉没我好果子吃。”他走了一半又想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慢慢悠悠跟出鱼铺的高启强说:“你也可以选择自首,我们监狱最近改善了伙食,反馈不错。”

 

高启强没有正面回答他,站在鱼铺门口朝他挥挥手,笑着吆喝:“安警官,下次再来啊!有机会一起吃面!”

 

一瞬间安欣也有了错觉,仿佛当下的一切都跟昨日重叠,高启强狡诈的衰老与当年饱受欺压的无害交映,变成了一种奇形怪状无法分辨的抽象。他没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不再有追忆缅怀的必要。安欣头也不回地走进光里。

 

待安欣离开,高启强才卸下了笑脸给手下的人打电话。现在龙虎兄弟一个入狱一个死了,他能用的人更少了。但在京海这么多年,他总归不是白混的。所以哪怕安欣他们断掉了他的左膀右臂,强盛也依然能够运转自如。

 

“宋志飞找到了吗?”

 

“老板,找到了,还找到了他老婆孩子。”

 

“做得很好。把他老婆孩子先带到一边,带他过来见我。”

 

“是,老板。”

 

“机灵点,别被警察发现了。”

 

“老板放心!“

 

挂了电话,看了看走远变成一个黑点的安欣,又看了看躺下去的竹椅,转身向隐秘处走去。

 

——

 

宋志飞被带到高启强面前的时候,除了脖子上的刀割一样的血痕,其它地方基本上都完好无缺。双手被捆在背后的宋志飞一看到高启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求饶,保证再也不敢替别人做事了,自己也是被威胁,没办法才替蒋天做了唯一一件事,“我刚做就后悔了,所以黄瑶小姐来找我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把硬盘给了她……”

 

高启强全程没做声,不置可否,只是一脸冷漠地听着,继续翻看着他那本《红楼梦》,就像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个连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就能干干脆脆决定处理掉的某种废物。

 

直到眼前这个哆哆嗦嗦的窝囊废自己抖露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说话。他说:“宋志飞,如果你可以保证听我的,那么我也能保证,之后会把你全家平平安安的送出京海。但是如果你不听我的……”

 

“我听!我绝对听!感谢强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高启强话还没说完,宋志飞就赶忙应承下来,生怕他变卦。

 

高启强合上书,推了推镜框,说:“我会叫人给你吃点苦头,然后你自己把自己也弄狼狈一点,去公安局自首,顺便举报强盛财务有问题。”

 

“啊?”宋志飞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你进去不能马上招供,要跟警方周旋,坚持几天再装作投诚。内容嘛,就把你这几天遭遇了什么如实相告就行了,包括我要你投诚这件事,也可以说。蒋天怎么利诱你的,也可以透露点。”高启强转了转笔,补充道,“不能提到瑶瑶,”

 

“是,是!我绝对不提!”宋志飞抖如筛糠,“那强哥,我的老婆孩子……”

 

高启强喝了口水,冷冷瞟了他一眼,慢慢悠悠地说:“明天我就让人送她们母女俩去国外,好吃好喝伺候着。等你听我的把一切事情办妥,事情了解之后,我就送你过去跟他们团聚。不然的话……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宋志飞痛苦的匍在了地上,满脸都是泪,“那我能不能在他么走之前再见他们一面?”

 

高启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对方便拿着电话放到了宋志飞耳边。电话那头是个惊慌的女声,是宋志飞老婆的声音,“老公,你在哪里啊?为什么明天就要让我们出国?不是说下周才走的吗?孩子这么小根本离不开你啊?”

 

宋志飞深吸一口气,安抚道:“老婆,你们先过去,听话,我这边这个事办完了,就过来跟你会合。很快的。”

 

说完,通话就被切断了。宋志飞镇静了不少,直起身子跪在高启强跟前,说:“强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定照办。”

 

听到这话,高启强的脸色才彻底缓和下来,换上伪善的面貌,示意给他松绑,“这样多好,好好表现,我从不亏待好兄弟。”

 

——

 

宋志飞被收拾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倒在京海市公安局门口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的事了。接警的人是张彪的徒弟王勉。因为张彪被查的事,他颓丧了好几天,还是在安欣的鼓励下好不容易振作起来。

 

而他振作之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原强盛集团财务部经理宋志飞自称被黑社会寻仇殴打,来寻求警察庇护。接警之后,他第一时间通知了指导组,没过一会儿,安欣就带着孙旭方宁一起赶了过来旁听情况。

 

就像高启强交代的那样,宋志飞刚进去的时候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像陷入一种被暴打后的恐惧之中。宋志飞确实被狠揍了一顿,下手的人是跟着唐小虎混出来的,带了一帮专业大寿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腕骨近乎骨折,却没伤到性命。

 

安欣看了宋志飞一眼,知道这这样的状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提议先让他休息一下,处理下伤口,等之后精神好些了再问。

 

孙旭方宁跟着安欣回到了指导组办公室,给徐忠和纪泽汇报情况。徐忠听说是强盛集团的财务,眼神一亮,觉得高启强这个铁板可能找到了突破口。但安欣却不甚乐观。

 

“不确定是不是高启强设的局。”安欣了解高启强,他不可能在关键时刻出这么大纰漏。

 

“那你怎么看?”徐忠问。

 

“现在还不知道,得等这个宋志飞状态好点了再去问。我看了接警记录,宋志飞只说了被黑社会寻仇,孩子老婆都不见了,是来寻求庇护以及报失踪的。没有明确指到就是高启强。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又是一出苦肉计,也不太好判断。”安欣分析道。

 

“我们建议可以先找一下他的老婆孩子。”方宁接道,“我看他精神状况很不稳定,说不定知道老婆孩子消息了会好不少,到时候应该就能配合调查了。”

 

“也只能先这样了。”徐忠安排了孙旭方宁去协助办案,留下安欣一个人跟他和纪泽对谈。徐忠说:“高启强周日要在昭云寺大办佛事,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安欣听到“佛事”两个字,莫名想起了高启强那天夜里,站在灯下黑处向他坦诚,说他少念了一段实相忏悔偈,说他对神佛也会只讲一半真话。当时他无望地觉得高启强无药可救,现在又多觉了一分悲哀。他意识到,佛事也不过是一个作伪的幌子。

 

“应该安排一些同志便衣过去。”安欣说,疲倦又有一种好像快到头了的预感,“我觉得可能有事发生。“

 

“为什么?”

 

安欣捏了捏右手,发现还是使不上力。上次在高处拉住唐小龙之后,这只手又光荣负了伤。“其实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安欣不好意思地轻笑,“大概是曾经当刑警的直觉吧。”

 

 

六 遗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聪明累》节

 

放焰口那日,天有些阴得不太正常。京海靠海,气候环境一直都挺不错,这么多年也少见有霾。但这一天,整个天色却像被晕开了墨,乌糟糟一片。

 

高启强这天起得挺早,因为他的《红楼梦》还没没看完。他本以为在法会前能看完了找安欣再聊聊,没想到半途生变——蒋天竟然买了杀手要取宋志飞老婆孩子的命。他不知道这是赵立冬给蒋天这头蠢猪出的毒招,还是蒋天自己想出来的怪招想要嫁祸给他,以混淆视听。他只能增派人手去保护那对母子,并当机立断地绑了蒋天的老婆跟儿子。

 

蒋天被他逼死的时候,是宋志飞投案的第二天。徐忠也接着因为被栽赃而暂时召回B市配合调查。京海市著名的企业家畏罪跳楼自杀,新闻轰动一时。高启强虽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但却狠狠给了赵立冬一个下马威。

 

如果之前,赵立冬觉得除掉他还可以利用依靠蒋天做事,那么现在,他等于是清楚地告诉了赵立冬,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启强一直是个胆大妄为的豪赌之徒。用一个警方找不到证据的焦点出位,博到了一个能彻底拿捏住赵立冬的机会,他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接下来,只要等着宋志飞在警局完成举证,他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

 

高启强笃定,宋志飞绝不会失败。毕竟不管他会不会再次反水,他要招供的都是真话,而真话往往就是最完美的伪证。

 

高启强心情极好,他从吃完早餐就坐在书房里开始认真摘阅《红楼梦》。他这些年眼睛不太好,看得吃力,再加上写写划划,看到下午出发时也才打暂到第八十回。于是,他只能作罢,想着回头再看。

 

这回,高启强久违地换上了一身黑大衣黑西装,以示重视。黄瑶还特地帮忙为他们别好了白绢花。

 

在高启兰的记忆里,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他哥哥这样隆重地装扮过了。好像去的不是唐小虎的超荐法会,而是特地去谒拜忏悔,以求消除所有杀业,为更重要的亡者追荐。

 

出发前,高启强还特地亲自给黄瑶擦了祛疤的药,说怕山上晚上风大,刺得她脸上留疤。高启强笑着说:“虽然我女儿就算留疤了也好看,但是还是尽量不留的好,我怕你自己看了偷偷伤心。”

 

黄瑶难得没有接话,只是安安静静点了点头,说谢谢爸。高启强以为她在为脸上的伤难过,就没太在意,只多叮嘱了几句“多穿些山上风大冷得很”之类的话,便跟高起来先行离开了——因为黄瑶要先替他们去医院看看高晓晨。黄瑶就那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整个人痛苦、挣扎、又决绝。

 

——

 

法会的规模很大,整个京海市前来拜谒的俗家弟子以及慕名而来观瞻的普通人几乎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高家兄妹在众多目光注视中走进了寺内。监寺恭敬地前来迎接,兄妹俩在众人的注视下进到了内殿。

 

从进山门到内殿的短短十几米路上,高启强总感觉能听到所有人的窃窃私语。有的说他重情重义;有的说当他的兄弟是三世修德;也有的在议论,这样大的法会不知能度化多少饿鬼积多少功德,这样他那个惨死的弟弟是不是能下辈子投个好胎;还有的也敢小声指责他,说用那种不干净的钱来做法事,简直就是加重鬼身罪业,再也无法脱离下三道了……

 

从进山门开始,高启强便做足了一副虔诚无比的样子。他自己很清楚,做这场法事带了多少私心与立场。所以别人说的什么,他都没办法在佛陀面前反驳。反驳意味着要对着诸佛作伪,但他不会对诸佛行如是所为,就像跟安欣坦白过的那样。

 

瑜伽焰口是大型佛事。 焰口是饿鬼道中众鬼的名字,它们喉细如管不能纳食,一切食物入口就会变成业火,所以它们永远吃不饱,只能等待金刚上师变化法食才能饱腹,被施以救度。而生性悭贪的人,永不知足,所以他们会在死后变成饿鬼。

 

高启强很清楚,什么人属“生性悭贪”。他这一生,由或不由他,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贪乐与杀生的罪孽。他恶贯满盈,至爱至亲一一失去,死后能进饿鬼道而不是堕入无间,就已经算得上是善终。所以这场法事远不止是做给唐小虎的,还是给阿盛和他自己做的。

 

给活人做法事,想来多荒谬。但高启强总觉得佛陀与菩萨慈悲,只要他不打诳言真心发忏,愿意将如此庄严殊胜之法会所做功德回向冤亲债主、法相众生,那么就一定能同沾法喜,不堕无间。

 

法会有四段,差不多要进行五个小时。第一段礼敬众生,包括焚香叩拜诸佛菩萨,礼拜待超荐的亡灵和观世音菩萨化身的鬼王。

 

金刚上师主法起礼时,四周的一切嘈杂似在须臾间都消失,只能听见金刚上师带着众人谒拜诸佛时,衣物摩擦轻念佛偈的声响。起法之时,天色愈暗,而殿内外的香火蜡烛烧得愈显旺盛,火苗隐隐绰绰的映照到高家兄妹脸上,显得他们虔敬无害。

 

高启强举香礼佛,接着闭目谒拜十方世界诸佛菩萨三叩首,求受皈依。他每叩首一次都会默念一遍《六字大明咒》,以求殊胜功德。

 

法事间两段是请圣与宣道。金刚上师身着袈裟,头戴毗卢帽登坛上座,带领寺内的僧徒信众齐齐起座,拈香作梵。海众合掌,齐音同和,恭请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以及十方世界中圣贤的降临。金刚上师庄严慈悲,以佛身念灭罪神咒,以手结印,为饿鬼变食施食,并为它们说法、皈依、受戒,令它们具足正见,不再遭受业苦,早日脱离苦狱,成就菩提。

 

安欣一行人是在法事第三段结束的时候赶到的。山门口被信众游客围得里风雨不透,而全寺的僧人都在参加这场盛大的法会,于是他们只能先下令将所有上下山的出口封起来。

 

正在佛堂里诚心礼佛的高启强没有意识到,这场恢弘盛大的法事已经悄然变成了一方奢华的帝王冢。

 

——

 

大约在三小时前,安欣一干人等打算提前到昭云寺探查情况。就在他们出发前,王勉上报指导组,说宋志飞决定自首并交代一切。

 

安欣开始有疑这是高启强设来拖住他们暂缓上昭云寺的计,于是与纪泽商量后,决定只给宋志飞半小时的时间。

 

安欣作为旁听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宋志飞的神情已经完全不似刚进来时的那般痴呆,他看起来果断而绝望,像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知道了一些别的信息。安欣觉察到,他们可能真的能在这里找到突破口。

 

“我提醒一下。”王勉说,“你现在不是嫌疑人,但是我们现在与你进行的谈话全程都有录像,如果你提供假线索或者假信息,你可能会被指控伪证罪。”

 

宋志飞决绝地点头,“我保证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真话。我要举报高启强,利用强盛集团做幌子,非法组织黑社会、组织卖淫、进行非法经营、洗黑钱、行贿受贿、杀人灭口。”

 

坐在王勉身边的安欣眼皮一跳。看见宋志飞边说边流下的眼泪,再次确认,高启强已经到了罪不可度的地步。

 

“一件一件说。”安欣站起来给宋志飞递了一杯水跟一张纸巾。

 

于是宋志飞把受蒋天唆使去偷账本、到偷的时候被黄瑶发现威胁,再到被高启强捉回去以他的妻女胁迫他作伪证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也说到了这十几年,强盛是如何腐蚀了京海,又如何干掉了多少对手,又是怎样毫不留情地让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成为可能的。每一笔脏账他都经手过,做得完美无缺。

 

“那真账在那儿?”方宁问,“还是说你这么多年一点后路都没做,一点犯罪证据都没有留下吗?”

 

宋志飞心灰意冷,绝望地说:“真账当时被黄瑶带走了。她应该已经交还给高启强了吧。以前?哪敢留什么后路啊?你们指导组是外地人也就算了,安警官王警官,你们还不知道高启强是个什么人么?”

 

“所以你现在所坦白的一切,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支撑我们直接拘捕高启强是吗?”王勉问。

 

“是。”宋志飞颓丧地低下头,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完全跳进了高启强画的圈里,不管他说真话还是假话,都对高启强本人无法造成什么实际影响。

 

安欣看了看他,疑惑道:“宋志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定在这时候要出卖高启强,不听他的安排了?如果照你所说,他答应了你事情结束之后送你们全家去国外,那样不是正好符合你的期望吗?”

 

“因为他骗了我!!”宋志飞听到安欣的质问,突然变成了一头失控的豹子。他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双手猛掼在桌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

 

“他做了什么?”安欣冷静地穷追不舍。

 

“他说要送我的老婆女儿出国好好照顾,但是等我一进来,他就把她们杀了!!”宋志飞说至此处,呼吸突然变得不顺畅起来,像是过度焦虑惊惧引起了过度换气。王勉眼疾手快,赶紧拿起了手边的信封袋让他罩在了口鼻处。

 

“但是……”孙旭听到宋志飞的话刚想反驳,就被安欣手一扬制止了。安欣拍了拍宋志飞的肩膀,循循善诱,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应该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妻女的任何消息。”

 

宋志飞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回答的问题虽然带着情绪,但是不太可能会再有撒谎以及编排的倾向。所以安欣只能抓住这个机会,问出更多的消息。他知道,一旦错过这次,他们可能就永远扳不倒高启强与赵立冬了。

 

宋志飞自然是没有想到安欣他们的目的,恨道:“今天一早王警官带我去医院换药复诊,我在医院里碰到了黄瑶。”

 

安欣听到黄瑶的名字,眼中的阴沉又多了一些。他想起了当年跟在陈金默身后,笑着叫他安欣叔叔的小姑娘。或许是久未进水,安欣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再次确认到,“所以,是黄瑶告诉你的?”

 

“是。”宋志飞点点头,一双拳头捏得手背青筋暴起,他回忆起当天的场景。

 

那时候黄瑶可能是刚看完高晓晨出来,好巧不巧,他们在厕所门口的转角处遇上了。见到他,黄瑶丝毫不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他没有死。黄瑶像看一条狗一样地看他——“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宋志飞说。

 

然后她对他说:“宋总,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对于你这种人,只让你没了老婆孩子可真是便宜你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黄瑶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等他意识到黄瑶到底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在回警局的路上,他只觉得如坠冰窟。

 

安欣沉默地听着,那股令人疲倦不堪的悲伤又从他的背后爬了上来。安欣本来就瘦,那似乎能将他整个人都包住的悲痛如千斤重,快将他整个人都压弯、压扁。如果宋志飞没有说谎,那就意味着,黄瑶早就已经滑进了更黑的深渊里。

 

“警察叔叔,我妈妈是坏人吗?”安欣的脑子里蓦然浮现起了二十年前幼小的黄瑶瑟缩着向他求证的样子。

 

他将眼光望向窗外,刚好能在尚未黑掉的天色里见到高耸的白浮山。白浮山上有千年古刹昭云寺,昭云寺上供奉着广府一带最大的观世音菩萨白玉立像,善男信女皆谒拜于祂,遇难时只要发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便会寻声而来,予以解救,度一切苦厄。

 

孟钰的妈妈信佛。一切尚未发生的很久以前,十来岁的安欣常去孟德海家中吃饭,饭后,他常陪着崔姨一起爬白浮山,偶尔周末也会送她去昭云寺礼佛。崔姨在佛堂呆着的时候,安欣就会去昭云寺后山口梧桐树下的凉亭里等着,有时候看会儿书,有时候会睡上一觉,也有时候会盯着树叶与檐铃发呆。

 

彼时他不信什么佛陀。只觉得若真有十方诸佛,那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被罪犯杀死?又为什么能对着街上那些被欺负的瘸子聋子哑子视而不见?

 

此时他也不愿信什么佛陀。且觉得若真有十方诸佛,那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作恶的一路扶摇直上,拖着所有人陷进暗无天日的深渊,而行善的却心事难酬,相继殒命?

 

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如果说信的是公义,他无法确定道迟到如此多时的公义还算不算是公义。如果说信的是善恶终有报应,那这份无神支撑的空穴来风般的信,更像是一种迷信。

 

安欣沉默地看了看表,此时白浮山上那场隆重而殊胜的法事已经起法一小时有余。

 

就在他们正准备出发去昭云寺的时候,安欣接到了黄瑶的电话。黄瑶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轻松。那不是平时在高启强身边装乖扮巧式的轻松,而像是终于卸下心头重负后,一种与生命相关的轻。

 

她说:“安欣警官,我是黄翠翠与陈金默的女儿黄瑶。我要实名举报强盛集团董事长高启强,非 | 法组|织黑|社会、非|法组|织卖|淫、行贿受贿、与京海市|政|法|委|书|记赵立冬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杀|人灭口。”

 

 

七 无间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地藏菩萨本愿经》

——

 

黄瑶在高家兄妹离去后并没有去看高晓晨,而是一个人掉头去了高启强当年在旧厂街的老家。她笃信,高启强如果要藏一个什么宝贵的东西,只会藏在过去。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每年都在高启盛忌日的时候去老房子里吃饭。所以她想,真账本也一定藏在那里。

 

黄瑶从她卧室外的花盆里徒手挖出了那张他跟陈金默的合照,她细心地撕开塑料膜,放进贴近胸口的内袋,接着一身漆黑的走进夜风中,整个世界都像隐没在了她身后。

 

黄瑶对十多年前的旧厂街其实没什么印象,她只记得她在当年那条破旧不堪的街道上找过妈妈,也在人群如织的旧厂街菜市拉着爸爸的手回过她真正的家。不过她倒是清楚记得高启强的老屋要怎么走——沿着这些漂亮干净的铺面一直往前走到尽头,再拐几个弯,就是高启强曾经的家。

 

黄瑶拿到证据的过程很顺利,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她就在那台废旧电视的夹板里找到了包着防水纸的硬盘。

 

高启强并没有派人在老屋严防死守。一方面应该是怕太过张扬引起警方注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一直是个剑走偏锋的人。这二十年来,他奉行的都是“风浪越大,鱼越贵”这种带着豪赌性质的信条。所以他自然也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一条颠不破的真理。或许确实也是吧,只不过他最终还是漏算了黄瑶。

 

黄瑶拿到硬盘后,驱车到了昭云寺,在踏上第一阶礼佛天梯时,她给安欣打了电话,说要举报高启强,并在法会结束后,将人证物证都交给他。

 

暮色四合,昭云寺里的香火旺盛,灯光如昼,照亮了一角天空。而乌糟糟的云丛却像散不开似的,压在了白浮山的脊骨之上。

 

黄瑶走在天梯上有些不稳,不知道是因为风大了起来却要逆风向上,还是因为激动于大仇即将得报,又或者是因为挣扎于心中的苦痛。她将那支硬盘拥在怀中护着,从远处看,就像是双手交叉于胸前在虔心礼拜一样。

 

此时,那场据说能超度六道众生亡灵的盛大法事已经起法多时。前几天晚上,高启兰曾告诉她,法会第四部分开始之前,会有一段唱名的环节。所谓唱名,就是一一念名,把要超度的人请到现场。念完了,该请的人都请来了,就会正式开始超度。

 

黄瑶摸了摸贴在胸口的照片,又确认了一下口袋里带的那把能剔骨断筋的锋利的刀。在高启强开始唱名之前来到了昭云寺山门之下。她要在第四部分的超度仪式开始前,趁着唱名,将她未得善终的父母也请过来,看着她报仇。

 

随着监寺带路,黄瑶来到了高家兄妹的身后,她也对着莲座上的佛陀金身跪下叩首,她揣着证据与凶器,心口贴着照片,向十方世界中所有过去、现在、未来的佛陀世尊与菩萨祈求,希望祂们能宽恕她所造的以及即将造下的无边罪孽。

 

高启强没意识到黄瑶已经来了,他跪坐在包了明黄布料的蒲团上,紧闭着双眼听着金刚上师以无限慈悲不断念诵咒语,超度所有在六道之中停歇流转的孤魂野鬼。

 

或许跟寺内结构相关,金刚上师虽然在大雄宝殿前起式超荐,但口中与座下众僧戚念的诸多真言却如浪一样越推越远,将整个白浮山顶都笼罩在清雅肃穆的梵呗之中。

 

安欣带着方宁、孙旭等一干人,在梵呗唱诵声中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黄瑶的身影。山门被前来游览观瞻的游客和香客们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他们无法强行闯进院中寻人。如果发生踩踏,或者如高启强之前所说,如果有仇人趁机上门来寻仇,那么死伤情况将难以估量。

 

安欣意识到,这也是是高启强所设连环计中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以数百甚至数千人作为交换筹码,换取警方一个名正言顺的保护名头。有了这个名头,他就可以借势重振门楣,并告诉那些等着他遭殃完蛋的各股势力,他高启强不仅不会完蛋,还会更上一层楼,与官方的关系也只会更加融洽。

 

高启强早在高启兰带着高晓晨失踪时,就开始着手布局这场大棋。他将高晓晨、黄瑶、宋志飞、蒋天以及身处权力中心的自己和指导组都早已视作不可或缺的棋子。

 

然而他百密一疏,算漏了黄瑶。否则这场博弈或许还要拖延多年。

 

安欣将一小队的人安排在了那株百年老梧桐树后的凉亭附近蹲守,而他则是带着方宁,从后山抄了一条小路七拐八拐地绕进了昭云寺内。一路上,他听着众僧侣连绵不断的梵诵,总是会想起高启强问的那句梦话。

 

他问:“你又不是佛祖,亦非沙门,怎么度我? ”

 

来世吧。安欣想,如果真有的话。

 

——

 

安欣跟方宁从后山绕至念佛堂,又绕过大雄宝殿,轻拨开人群,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伽蓝殿正门口。他们站在一众诵经的僧侣身后,视线越过大开的殿门,顺着一排排似是无限延伸开去的长明烛火,见到了诚心跪坐在佛坛一侧的高家兄妹与他们身后的黄瑶。

 

一旁的方宁低声问他是不是应该申请立马部署特警。万一黄瑶出事就完了。安欣看着那三道在烛光下有些模糊的身影,顿了顿,同意了方宁的提议。

 

此时法会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部分,金刚上师与众弟子一同合掌至诚回向,将今日所作瑜伽焰口超荐法会之功德,回向给一切众生,使所求之愿,得蒙诸佛菩萨感应,早日圆成。

 

随着金刚上师宣告仪式结束,寺内原本静止的人群,又开始慢慢流动起来。安欣赶紧带着方宁往大雄宝殿方向赶去,但刚往前跑出去没几步,就被拥挤的人群往反方向推了回来。方宁急得不行,又不敢猛地往前挤,怕绊倒人发生踩踏。

 

突然,一声意外的枪响在昭云寺上空炸开。那枪声在刚做完法事陷入静谧的佛寺中显得格外恐怖,就像顷刻间整个天幕都塌在了昭云寺上,天崩地裂一般。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同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恐。

 

紧接着,混乱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间佛寺。所有人都开始拼命地往外涌,生怕死在这佛堂中。

 

然而事与愿违,拥挤的人群使人无法前进一步。一些人开始想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向前,陷入僵局。尖叫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场面变得异常惨烈。

 

安欣与方宁被人群冲散。方宁被彻底挤进了伽蓝殿内,而安欣被则推到了大殿前的香炉台旁。

 

“安欣,谁开的枪?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此时,安欣耳机里纪泽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回答,就在混乱之中看到了那个拿着枪的亡命之徒——他拿着一把手枪,扣住黄瑶的脖子,站在慈悲的释迦牟尼佛像前。

 

佛殿灯火比法会时要暗不少,安欣看不清这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的脸。他的眼神越过大殿正门,发现高启强已经受了伤,右腿流血不止,撑靠在一根檐柱上。刚刚的那一声枪响,应该就是打中了他的腿。

 

一旁的高启兰手忙脚乱地扯着一张写着阿罗汉佛号的黄色佛幡包住他的伤口,试图止血。兄妹俩看到安欣的时候,眼中都升起了一丝光亮。而高启兰更是快忍不住要哭出声,她的脸在灯火下像一张湿透的被揉烂的纸。

 

“收到,已确定嫌疑人。嫌疑人持枪挟持了黄瑶作人质。请问特警队部署好没有?”安欣对纪泽低声说道。他掏出枪,朝高家兄妹点头,小心地向大殿移去。被挤进伽蓝殿的方宁接着安欣的话继续汇报,说需要大量警力维护现场秩序以免出现踩踏事故,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特警队已经进入昭云寺。”王勉回复。接着纪泽迅速发令,调动警力开始疏散人群。

 

安欣看了看黄瑶,只见她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个疯狂的男人将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上。

 

“警察!”安欣紧了紧托枪的手,瞄准嫌疑人,沉声威吓,“把枪放下!”

 

听到他的话,那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看向了他。安欣这才发现,这个人是蒋天的同乡,过山峰。

 

过山峰见他拿着枪,操着一口来自异乡的腔调,嗤笑道:“哟,公安啊?高启强,你果然面子不小啊。搞个破法会能让公安给你充场子。难怪老子兄弟死了,他们也冇办你。”

 

他口中的兄弟应该就是蒋天。安欣继续与他周旋,“我们不是来给他撑场子的。过山峰,蒋天的死我们之后会有交代,是不会敷衍了事的。所以为了你自己,我劝你把枪放下。”

 

过山峰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交代?老子用得着你们给交代?警官,你未必不明白,么子叫‘因果报应’吗?”

 

安欣没回话,想尽量给特警队拖出时间布置。

 

“因果报应就是说,像高启强这种人,恶事做得太多,只能不得好死!”说着,过山峰又将枪口往黄瑶的脑门上用力压了压。

 

一旁的高启强面无血色,似乎是忍着剧痛,朝过山峰怒吼,“那你就直接来搞我!搞我女儿算什么本事?”

 

“我不光要这样搞你女儿。五年前,我还弄死了你的婆娘。”过山峰像一个跳出地狱回到世间作恶的鬼。他甚至能在大雄宝殿之中,在绣满了各种经文咒语的佛幡之下,在眼含慈悲一览众生苦厄的佛陀像前,将所造的杀业当作功绩一般耀武扬威。

 

高启强听到过山峰的话,眼中升起一股杀意,他咬着后槽牙,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只觉不该将保镖安排在寺外,更不该不带枪。

 

他看着黄瑶双目紧闭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难受。跟对高晓晨不一样,高启强确实将她视作亲女,哪怕曾怀疑她背叛,也从未想过要她死,最多也只是打算将她送到远方去。

 

高启强闭上眼,又痛苦地睁开。他发现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向安欣求助。好像他从来只有这一根稻草。

 

“安欣,求你,救救我女儿吧……”他说。乃至恳求。

 

被挟持的黄瑶听到这一声悲痛的“女儿”,不解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高启强——她几乎从未见过高启强这般低声下气的样子,她一直以为他只会对着京海市郊区墓园里那两块冰冷的墓碑真情流露。

 

“为什么?”黄瑶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故而也无人回答。她眼中的不解、滔天的恨与透明无垢的眼泪一起滚落,消失在这间惹满尘埃的大雄正殿里。只有时刻注意着她的安欣顺着烛火得见了这一幕。

 

过山峰是个疯子。他把枪口从黄瑶的太阳穴移到了她的下巴窝,似乎想从下而上打穿她的头。他嘲讽道:“高启强,莫到老子眼前扮慈父。你跟你婆娘怎么对她爷娘的,你个人比我清楚得很!”

 

高启强脸色煞白如鬼,撑着檐柱站了起来,放在平时,过山峰应该已经死过千千万万次。他发狠道:“你他妈的放屁!我警告你,你快点放开她!你要人质,我可以跟她换!”

 

高启强很少讲粗话。年少落魄时是不敢讲,怕得罪人;后来发迹了,他只要说一声想吃鱼,陈金默就能为他做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要踩在他头上的人;再后来,他洗白进了政协,讲脏话则是与身份不符。这么多年,他只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才会蹦出两句脏话来。

 

过山峰发笑:“我要你当人质做么子?我要的是你拿起地上那把刀,先把自己手筋挑了,再把自己杀了,给我兄弟赔命!”见高启强不动,过山峰又开口了,“我数到三,你不照做,我就开枪了。一……”

 

“好!我做!你别动她。”高启强狼狈地摘下眼镜,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那把锋利的折叠刀,这是从黄瑶身上掉出来的。他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满目的红像不绝如缕的孽报,缠住了短刀的刀锋。

 

高启强将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下一秒他真的能为了眼前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女儿豁出命去。高启兰在一旁想去夺刀,被高启强一把推到了身后,摔坐在地上,被檐柱挡了起来。他怕过山峰发疯,伤到自己唯一的妹妹。

 

安欣见状又向前一步,枪口压低一寸,朝过山峰喊话:“过山峰,你如果要高启强死,直接一枪打死他不就得了?挟持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一枪打死太便宜他了。”过山峰笑得狰狞,“那叫解脱,不叫折磨。”

 

大殿里上演的逼死与整个寺内源源不绝的惨叫声,交织成了一幕残忍至极的舞台剧。所有人都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之中,所有人都找不到通向救度的出口。

 

千年圣洁的古刹昭云寺一时间已经变成业火遍地的无间炼狱。

 

 

八 报应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

——《飞鸟各投林》节

 

 

王勉在钟楼高点开枪击毙过山峰的时候,过山峰刚抬起手作杀势数到三。

 

子弹从枪口飞速射出,悄无声息地划破长夜,像沾着滚烫的烛火打穿了过山峰的太阳穴,烧蚀出一股令人恶心反胃的焦臭。他瞬间失去平衡,直挺挺倒在了黄瑶的肩头。猩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口鼻汩汩流出,迅速染透了黄瑶上半身的衣服——从左肩到胸口,皆是一片血色。

 

黄瑶被这近在咫尺的一声打穿颅骨的闷响吓得腿脚发软,瘫倒在地。而过山峰面目全非的尸首也顺势跌倒在了黄瑶脚边,同时滑落在地的还有那把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老式手枪。

 

见过山峰被击毙,高启强终于松了一口气,顺着檐柱又滑坐到了地上。

 

“嫌疑人已击毙,请迅速协助人群疏散,并呼叫医疗支援,有人中枪。”安欣一边向指挥中心汇报现场状况,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去捡枪。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黄瑶竟先他一步,捡起了滑落于她脚边的枪。

 

她镇定地站起身,仿佛过山峰被击毙给她造成的惊恐只是须臾间的假象。接着,犹如在背地里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似的,她熟练地将枪上膛,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来。

 

“高启强。”黄瑶满脸泪水,浑身是血,将枪口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坐在地上的高启强。她的眼神中,她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高家兄妹从来没有在她身上感受过的冰冷,“过山峰杀不了你,我就放心了。”

 

被打伤腿的高启强不理解黄瑶说的“放心”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惊诧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黄瑶——眼中带着滔天的恨意,满心满眼都是痛苦。一旁的高启兰也一样想不通,她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瑶瑶”。黄瑶并不理睬,只是瞪视着这两兄妹,悲痛欲绝的,好像恨不得把他们嚼碎。

 

殿外的安欣被这变故逼得再次停下。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抬枪。安欣看着黄瑶举起枪的样子,悲从中来。他听见黄瑶继续冷冰冰地说:“他不杀你,我爸就能看着我杀你了。”

 

这一瞬间,安欣脑海中年幼的黄瑶与将荣誉证书寄给他的陈金默变成了一张泛黄卷边的相纸,疾风一吹,便被扫进了阴暗的角落里十几二十年,和光同尘。

 

安欣张张嘴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忽然灌进喉咙里的裹着香灰的冷风呛得止不住地咳嗽,仿佛灵魂都要被咳出来。

 

黄瑶听到声响,侧过脸来看他,眼中的情绪从恨变成了纯粹的伤心。

 

她说,“安欣叔叔,我认得你。你帮我妈妈讨过公道,救过我爸爸,也害过他……但是我爸爸说你是好警察。我爸爸他……是杀人犯,所以我不怪你。”

 

“瑶瑶,你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说。”安欣朝她伸手,不再向前,轻声安抚,“你把高启强交给我,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想了想,他又改了口,“我会给你交代的。所以,你不要杀人。”

 

黄瑶闻言,摇了摇头,满眼的痛苦与悲伤像一丛丛无骨的霉菌,穿越了十几二十年的时光爬满了她的每一根神经,“我已经杀过人了。五年前,陈书婷之所以会出车祸,就是我告诉过山峰的。”说着她转过脸凝视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高启强与高启兰。

 

高启强听到黄瑶的话,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犹如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将他掐住,无法呼吸。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眶发红,而脸色却惨白如骨,就像当年盖在陈书婷脸上的那张白布。他忍不住扬声质问:“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但书婷她……做错了什么呢?”

 

黄瑶还是笑,笑声里却布满了苦涩与恨意,她咬牙切齿地怒喊:“因为我恨你毁了我的家,却能有自己的家!因为我恨她!当年她还是白太太的时候,让我妈妈去卖身去接待杀死她的那些人!因为我恨你们!凭什么你们作恶多端却有这么好的人生?!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却要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

 

黄瑶的质问像另一种枪响在大殿里炸开,所有人的脸上都变成一片惨白。巍峨的佛陀像依然只是垂目静观着,祂见着,从黄瑶口中成片脱落的痛苦汇成一片新的苦海,高家兄妹与安欣皆没于其中。

 

安欣将枪别回腰间,摘下了通话耳机,跨过了大殿的门槛,传说中,大雄宝殿的门槛是佛陀的肩。

 

黄瑶听见动静,紧了紧枪,朝高启强又走近了几步。她高声警告着安欣,“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真的开枪了!”

 

安欣闻言举起双手,眼中透露着疲惫。他对黄瑶释放善意,但善意里却有绕不过的悲伤。

 

“瑶瑶,你不要做这种不该由你做的事,好不好?。”他说,乃至恳求,“你知不知道一旦这样做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就是死吗。 ”黄瑶说着,看了安欣一眼,语调轻松,“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该做的。我是黄翠翠与陈金默的女儿。我妈妈是做皮肉营生的卖春女,我爸爸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所以我也卖掉了自己的灵魂,成为了杀人犯。这让你很伤心吗,安欣叔叔?”

 

殿内烛光闪烁,轻烟缭绕,空气中的血腥味与香火味混杂在一起,让人难受。安欣眼眶泛红,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那腾空而起的青烟在霎那间拂过佛陀金像的脸,像飞速掠过的一滴佛泪。

 

安欣垂下头,嘶哑的声音仿佛从二十年前传来。他收回眼光看着黄瑶的眼睛,说:“是的,我很伤心。”

 

黄瑶没想过安欣会回答她,也没想过安欣会这样回答她。她被这十五年来从未见过的发自肺腑的同情灼痛了眼睛,逃一般地转过了脸,朝向了这个她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

 

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妥帖地放在胸口的照片——那是她与陈金默唯一的一张合照。她仔细看了看,又将照片转向了高家兄妹。黄瑶指着照片里年轻的陈金默,说:“爸,你不要忘记他的样子。他叫陈金默,是我爸爸,是被你害死的。”

 

高启强自下而上地望向黄瑶,看见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陈金默笑得内敛斯文,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杀气。幼小的黄瑶笑得灿烂,记忆中,他似乎没见过黄瑶这样的笑脸——当然,也有可能他记不太清了。高启强一时间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某种谵妄,那张惨白的脸上浮动着许多解释不清的东西。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比这间大殿之中的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十五年前,那个叫李响的警察曾经当着安欣的面讽刺过他,说他七窍都是黑的,良心也是黑的,就算拿这副黑心肝喂给狗,狗都会嫌脏。李响说得没错。他就是一串乌黑的孽果,一只通身漆黑的恶鬼。但那些愧并非完全不存在,反倒是像茶垢攀附杯底般如影随形渗进了这副黑心肝里。只不过无边的黑,总是能藏污纳垢下一切。

 

高启强的意识有些飘忽,他好像真的在昏黄的烛光里见到了陈金默的灵魂,还有阿盛与书婷,还有一些别的被他害死的人……他们都漂浮在巍峨佛像的前,俯视他,每个人都流出浑浊的眼泪。那眼泪似乎有千斤重,足以将他压进无间地狱,哪怕做再多的法事积再多的功德,都求出无期。他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下意识扭头躲开去找那一抹足够刺眼的视觉清醒。

 

他看见安欣站在那里,满头的灰白在这昏黄的灯光与无边的夜色中,格外扎眼。

 

“瑶瑶。”安欣叫她。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吓到黄瑶似的,“老默他……你爸他当年给我寄过一张荣誉证书。他说他想改好了,跟女儿一起好好生活。”

 

高启强见安欣从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色毛呢外套里拿出了一张保存完好的纸,接着又躬下身,再次向崩溃边缘的黄瑶伸出了手。

 

“所以我想,老默他应该不希望你变成跟他一样。我不是劝你原谅或放下。我只是觉得,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十五年,我很明白你的。太累了,不是吗?”安欣缓缓地靠近她,

 

“你别说了!别过来!”黄瑶看着那张写着荣誉证书四个字的黑白纸濒临崩溃,握枪的手越来越颤抖,她焦躁地喊着,“你别过来听到没有!我真的开枪了!”

 

下一秒,又是一声枪响。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受伤。

 

安欣抢在黄瑶扣下扳机前将她的枪口抬向了天顶。这一枪最终只打穿了大雄宝殿上披着琉璃瓦的穹顶,掉下来的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层陈旧的腻子与墙灰。

 

安欣猛地抬起右手的时候又拉扯到了之前的旧伤,一阵痛从皮下钻出。这只手真是多灾多难。他从黄瑶手中卸下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了。”安欣说着,将那张黑白色的荣誉证书郑重地放在了黄瑶的手上,“结束了,瑶瑶。”

 

黄瑶看了看安欣,又看了看手上的照片与纸张,终于跪倒在抱着明黄色布料的蒲团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二十七年的委屈与痛苦悉数呕尽。慈悲的佛祖依然垂目而观,整个大殿里的烛火与灯光似乎都在为之颤动。

 

随之而来的是疏散完人群的警队与前来支援治疗的医护人员。第一个冲进殿内的是方宁。她见黄瑶浑身是血,赶紧跑过去为她披换上自己的外套,搀起了她。

 

安欣此刻则在昏黄的烛光之中转过身,向瘫坐在地上的高启强伸出了手。他发现高启强一身漆黑,像一只穷途末路的乌鸦。

 

高启强在幽暗处看着安欣的眼睛,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在高启兰的搀扶下伸出手与他相握,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谢谢啊。”高启强说。

 

“不客气。”安欣看了看他腿上简单处理过的伤,搀起了他另外一只胳膊,“不过你指的是哪件?”

 

高启强闻言一愣,随即又笑了。他也不知道是为哪件事,这二十年来,他们之间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高启强被抬上救护车前,王勉手持拘留证向他宣告:“京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我们接到报案,怀疑你涉嫌多起恶性犯罪事件,现将对你进行依法收监看守所,等待后续调查。”

 

与此同时,黄瑶也将那块包着防水纸的硬盘拿了出来,交到了安欣手上。她静静地看了一眼高启强,再无波澜,她说:“这里面是高启强这十多年来所有的犯罪证据。安欣叔叔,我说到做到,交给你。”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跟着方宁离开,坐上了警车。

 

高启强见到那张硬盘的时候,既意外,却又不太意外。他遥遥地看了看那一小格后车窗里黄瑶的侧脸,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他也曾这样躺在鱼铺的那张旧椅子上,那时候他握着那本厚重的《红楼梦》,等着安欣来见他,心中是少有的轻松。

 

他又想,这一路上,估计还是安欣跟着他。他也想,可惜那本《红楼梦》他只看了八十回。

 

——

 

高启强没想错。他作为嫌犯被捕,无法与高启兰同乘一辆车。于是坐在救护车里陪他的,除了医生外,依然只有安欣。

 

车内空间逼仄,满目的白色。

 

白色的照明灯,白色的内壁板,白色的输液架与监护仪,还有安欣白色的头发……就连沉默的空气都像是白色的。而高启强是一只被掩在白色尸布之下的垂死乌鸦。

 

这次打破沉默的是安欣。他问他:“《红楼梦》看到哪儿了?”

 

“第八十回吧。”高启强声音嘶哑,由于失血过多,还有些喘不上气。

 

“什么感受?”

 

“好看。”他说,然后笑着转过头看着安欣,仿佛他接下来要去的不是医院不是看守所,而是茶楼,“早几年就该多看几遍。最起码,当初从旧厂街搬走的时候应该带着它,随时贴身。”

 

“假勤奋。”安欣点评道,“看第一遍的时候能记在心里就不用随身带着。”他移开目光,低头抠了抠拇指上的死皮,没成想却揭出了一道新的血口子。

 

“安警官说得对。”高启强乐呵呵地将脸转过去,顶上的照明灯晃得他头晕眼花。

 

于是他又侧了头,继续看向一旁的安欣,“现在才看到八十回,后面还有四十回呢……感觉死之前可能都看不完了。安欣啊,你能不能在我死之后烧给我啊?”

 

安欣沉默了一会儿,说:“宣判之前还有时间,够你看了。”

 

高启强不置可否,叹了口气:“真无情哦。”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就那么几秒钟,高启强又哑着声音开口了,他问:“安欣,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杀鱼的?”

 

“知道。”安欣想了想,像是在回忆里打捞了什么,“拍晕、刮鳞、劈腮摘掉、剖腹掏出内脏,洗干净之后最后还要去掉腥线。”

 

高启强有些诧异,他本以为安欣不会回答的。他顺着车里的白光看着安欣花白的头发,一瞬间有点分不清是光刺眼还是安欣的白发刺眼。

 

他听着安欣说起他二十年前最熟悉的那些谋生路数,心中的怪异与胃中的难受纷至沓来,好像他厌恶的那股鱼腥味穿越了二十年时光,再一次塞满了他的鼻腔与胸腔。他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二十年前,在旧厂街,你在我面前杀过。”安欣说,这次他望向了高启强的眼睛,“那时候杀的是鱼。”

 

高启强笑了,有一种安欣许多年未再见过的狼狈与痛苦,他说,安欣,你又说错了。

 

“那时候,我杀的是我自己。”

 

此后,便又是长久的静默。安欣一直看着他,没有再移开眼。

 

——

 

高启强从医院转移到看守所之后,安欣偶尔会去看他。高启强的状态不太好,一日比一日消瘦枯槁,但见到安欣来探他,他还是挺高兴。

 

安欣每次来都穿着笔挺的警服,例行问完话之后,他会留出些时间听高启强说些话,叮嘱他多加点衣服,倒春寒来了,是很冷的。

 

高启强告诉他,他不再读《红楼梦》了,他已经能预料到之后的结局,所以一切停在八十回就很好。他又说,他最近喜欢上了冥想,冥想完之后会对着看守所灰白的墙念诵一段《往生咒》。

 

说到这里,高启强总觉得能在安欣眉间看到一片密云。他知道安欣在想什么。但谁也没有说破。

 

赵立冬与何黎明落网的时候,高启强已经在看守所待了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间,他配合调查尽力尽心,对谈取证时也和善谦逊,丝毫不见往些年的嚣张。

 

徐忠从B市返回京海后,见过他一面。他对安欣说,高启强应该是知道毫无退路了,所以才有了忏悔弥补的念头。他感叹:“也得亏这样,赵立冬和何黎明才能如此快速地落网。”但安欣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宣判之后,高启强作为重点犯被单独看守,还是只有安欣去看他。

 

这一次,安欣带了一盒蒸饺子。

 

“小兰说申请探监了许多次。但是你不愿意见她。”安欣隔着铁窗问他,声音还是淡淡的,像流水。

 

“是啊,不能见的。”高启强形容枯槁,但笑得倒是很自然松弛,“我怕她哭。眼泪是有重量的。”他朝自己的眼睛比了比,“会加重我的罪孽。”

 

安欣轻笑了一下,笔挺的警服被这一笑拉出了一些细小的褶皱。他没有接话,而换了个话头,“今天徐组长说你配合态度特别好,说你终于知道没有退路,想回头了。”

 

高启强抓起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觉得很好吃,同时也觉得可惜,他现在食量骤减,吃不完这么多。他没有接过安欣的话,而是问他:“安欣,你知不知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安欣看着他,良久,才发出声音,“是你自己。”

 

高启强又拿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他看着安欣满目的悲凉,本想打趣,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无声的泪与凄惨的笑揉捏在了一起,像一场荒谬绝伦的畸形秀。他说:“安警官,这是你第三说错了。”说着他将饺子囫囵吞下,噎得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的狱警见状递给了他一杯水。高启强喝完,把它捏在手里箍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圈口。他举起来,像二十年前除夕夜时所做的那样,对着安欣隔空碰杯。

 

他说:“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你。所以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我妄杀好人的报应。”

 

语落后的沉默将空气中所有细微的声响放大拉长,成为了刺耳的噪音。它们通通钻进安欣的脑子里,变成了二十年前除夕街头的烟火轰鸣,刺耳又呛鼻。

 

“往生咒不是忏悔咒。”过了许久,安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所以就算你回到二十年前,也依然不会改过。”

 

高启强闻言笑了,不是那种奇形怪状的笑脸,而是二十年前,他们在审讯室一起跨年时的那种笑脸。

 

他戴着手铐,将手伸出铁窗,小心地摸了摸安欣带来的这只伤痕累累的铝制饭盒,说:“安欣,这次你说对了。”

 

“回到二十年前,我依然无法改过。而你也不会改过。依然会将这盒饺子送给我。对我说‘心明眼亮,平平安安’。”

 

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一切都会一次又一次走向同一个结局。

 

终 死鱼

 

高启强死了。死在行刑之前的某个黄昏。

 

安欣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做特调人员述职报告。与徐忠等人震惊万分的反应不同,安欣平静得像一潭无波的水。

 

他与徐忠、纪泽一同来到技术科,恰好赶上尸检报告出来。

 

高启强的尸检是老杜做的。二十年前,前刑侦队队长曹闯曾经带着李响跟安欣拉着老杜加班,去赶做黄翠翠的尸检报告。

 

五年后,安欣调离了刑侦队,从那时起就很少再踏足这里。而现在,安欣拿着这份尸检报告,觉得恍若隔世。

 

尸检结果显示高启强死于心脏骤停,因此死因判定为自然死亡。徐忠与纪泽看完报告,齐声叹气,说世事真是无常,只是他高启强坏事做绝,不成想因为这意外逃避了最终的制裁。

 

安欣应声说是,倒像他还多不甘心一样。

 

安欣看了一眼那份验尸报告,始终觉得不太真实。当下日头高照,安欣被晒得有些打头。他抬手遮了遮,试图挡掉些眩目的光。恍惚间,他仿佛能在指缝间的阴影中见到一张张故人面孔。他似乎眯着眼睛就能看见高启强躺在法医室冰凉的解剖台上的样子。

 

“那时候,我杀的是我自己。”

 

安欣忽然想起了数月以前,高启强被捕之时在救护车上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不信佛,但却也觉得一切在高启强身上兜兜转转似轮回一般,又回到了最初。

 

——

 

高启强的骨灰被高启兰领走之后,葬在了高启盛与陈书婷的旁边。

 

不久后,高启兰便前往非洲支援工作,很少再回京海。于是后来,能为这个未受最后审判的法外之徒一扫墓前陈灰的人,也只有安欣。

 

不过他去得也不勤,大抵只会隔一两年逢上清明的时候去看一看。毕竟他们之间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二十年的纠葛中早已说尽了。

 

京海市警察公墓在城北,而普通公墓则在城南。城北靠海,城南靠山。安欣没有家,他总来总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在城北,他看他的烈士父母、兄弟与师父,说一些家常话。在城南,他总先会绕视一圈看看别的故旧,最后才来到高启强墓前,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就离开。

 

这一年去的时候,安欣带上了一本《红楼梦》。

 

清明时节雨纷纷。安欣举着把伞,弯腰将书放在了高启强的墓前,没有烧给他。墓碑上本该嵌着照片的地方是空着的——听高启兰说,这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说他无颜见人。很多人。”高启兰这样对安欣说,安欣当时并未多说什么。

 

安欣起身,低头看着这方简易的墓,说道:“死性不改。”

 

所有人都当你是走投无路之时想回头了,只有我清楚你根本就不曾后悔过。

 

对于你来讲,虔心信佛却杀鱼成屠是为了求生,念经礼佛却依旧杀人不眨眼是为了利益,败露后的忏悔是为了消灾灭罪,不堕地狱,流泪只是因为惧于生死且不甘心。

 

安欣想起第一次在鱼铺见到高启强的时候,他拍晕了一条十多斤的草鱼。鱼被捞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但放在砧板刮鳞时,它却疯狂挣扎了起来,鱼目充血,好像真的痛不欲生一样。

 

安欣走近去,见到了高启强眼中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狠厉与厌恶,他利落地将刀背劈下,砧板上的鱼便再也不动了。下一秒,他看见了安欣,惊讶之余换上了一张讨好般的笑脸。他先是在鱼缸中捞了一把水洗手,又觉得不妥,于是转身开了鱼缸上的水龙头重新冲洗了一遍,接着才又抽出几张软绵绵的纸巾擦干净,对安欣伸了手出来。

 

他说:“安警官,你来啦?”

 

安欣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这方墓碑,举着伞转身离开了。

 

他今天穿着一身朴素的灰,头发也依旧是灰白的,与迷濛的烟雨融在一起,就像一尾孤独的鱼。

 

 

-Fin-

 

旧文发出来存档lof,另外备份在ao3。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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