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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x“我”】白日梦死亡(全文完)

写给陆沉的“挽歌”


  阅前警告——


*剧情发生在生日卡露台线之后;

*会出现安安与周严;

*安安知道“我”有特别的能力;

*光夜目前没有太多跟“我”能力相关的介绍,在此个人理解为“能感知脱胎于存在主体的个体情绪”;

*私设应该是非常非常多的,包括不限于各种主角与配角的过去。总之做好能接受的心理准备再看;

*“我”有名字,叫朝晚,指日与夜,即光与夜。朝作chao时,指向夜而去,是每个选择陆沉的人;

*陆家家主,即陆沉的爷爷,因为官方未给出名字,此处私设叫陆庸,“…庸者,天下之定理。”(程颐语)


注释全都附在文末,全文近2w5,感谢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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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梦


  二月的光启市特别冷,漫天的飞雪不说,就连平日里行走的路面每过一晚都会结上一层新的冰。原本,朝晚跟陆沉约好了这时候一块儿去瑞士滑雪,但自年会那夜在她家门口分别,他们已有半个多月未见。


  陆沉很忙,长时间的出差也常见,但从未有过无理由失约的情况。


  无论如何,陆沉总是能找出时间与她说话。


  他们就像大多数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有说不完的话。既会从路边偶见的一株花草聊到科学家新发现的小行星,也能从朝霞四起说到华灯初上。她总有话可以说,陆沉也总有话可以听。


  而这半个多月来,她不止一次地给陆沉拨过电话发过简讯,却通通石沉大海。


  再后来,陆府的门槛她也踏过好几回,但她不仅找不到周严,就连平时照顾陆沉起居的王姨也不知所踪。


  一日强过一日的不安蔓延得极快,像丛生的葡萄藤,将她整个人缠住。逐渐地,在夜深的时候,她开始不住地回想那些过往的细节,试图找出更多有关于陆沉消失的蛛丝马迹。她反复翻看聊天记录,发现他们俩最近一次互通的简讯停在了年会那晚的两则“晚安”上。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她潦草地在纸上涂写,焦急地回想,却不知为何记忆总是零零散散,像从湖里打捞出的绿藻一样杂乱。


  关于年会那晚,她唯一能回想起的,大概就是酒宴之后陆沉拨冗送她回家,而她似乎在回来的路上睡了一觉。那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当时她几乎是惊醒的,醒来发现陆沉正动作轻柔地为她掖着滑落至膝盖的小毯。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她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这么说的。


  “没关系。”陆沉伸手将她散落的几缕头发拨到了耳后,眼神一如既往。他说:“你做恶梦了。”


  “……”


  她当时回了什么来着?


  她记不清了。但凡再想深入些,就止不住地头痛。光影似乎以实体斑驳在她的记忆深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而难以接近。


  ——


  陆沉失联的第十五天,她发烧了。


  前一晚,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冷汗濡湿了她的背。第二日一早,便毫不意外地开始发烧。高烧中,那些糟糕的情绪像爆炸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黄昏后,安安带着庆吉巷巷尾网红店的珍珠奶茶跟碧波路转角粥铺的猪红粥来探病,眼里写满担忧。


  安安平时的话很多。朝晚每次在与她聊天的时候,反而成了听话的那个。


  她喜欢听安安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尤其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好像能从密集而活泼的絮叨中分有生气。但这回,安安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替她掖被角、拿药、递水,以及满目担忧地看她。


  她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顺手拉住安安的袖子,瓮声瓮气地宽慰道:“安安,你别担心了,我很快就会好了的。昨天晚上是不小心踢被子了,所以才……”


  这自然不是真话。她发现自己现在撒谎越来越顺嘴。


  她蓦地想起之前跟陆沉讨论过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回想起陆沉当时的话,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沉在说谎这件事上从不遮掩。思及此她又有点生气。


  陆沉失联得突然,像是连不像样的谎话都来不及编,就凭空消失了,跟屋外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一样干净。


  “朝晚。”安安反握住她,酝酿了很久才决心道,“我刚刚在街角好像看到陆沉了。”


  朝晚闻言身形一滞。“什么?”她的声音里有清晰易察的震颤。她双手紧紧地抓住床沿,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连指尖都开始失去血色。


  “你别起来呀!”安安手忙脚乱地按住她,急切地将一条灰色的丝巾放在了她的手上,道:“这是他落在地上我捡到的,本来想交还给他,但是没追上。我知道你能用得上,所以你拿着。但是得躺好!不要再吓我了。”

 

  “谢谢你,安安。”她攥住那条还沾着凉气的丝巾,无比感激。


  安安摇摇头,笑着回她:“等一切都好了,你得请我撮一顿最好的!庆吉巷的涮牛肉,我早就想好了。”说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好。”朝晚郑重地点头,接着握住丝巾,闭上了眼。


  各种各样的人类情绪顺着丝巾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焦急而费力地层层推开那些喜悦的、期待的、紧张的、愤怒的、满足的、嫉妒的、辛酸的他人的情绪,喧嚣与混乱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耳膜被数量庞大的波动情绪频繁震颤。她就像是在暗无边际的旷野里逆着裹挟碎石沙砾的狂风去找一株黑色洋金花。


  像是过了好多年,在意识里奔波煎熬的朝晚终于触碰到了她要找的那一丝有关于陆沉的残留的“存在”。黑雾之后,那“存在”如寒冰坚固不化,也如露如电稍纵即逝——


  她所感受到的,是平静之下的绝望、细碎得能扎进毛孔的痛苦、高烧的无助与混乱,以及溢出血腥味的疲倦。


  至此,她终于可以笃定,陆沉出事了。


  她似乎能透过黑雾看见那场景的发生。陆沉带着见血的伤撞倒了一块黑板,然后他拍拍袖口的雪粒跟灰尘,慢慢地将它扶起来,再体面地向店员致歉。而丝巾也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袖口滑落到了地上。谁都没有察觉,就如彼时的她一般。


  失态的狼狈在那一瞬出现在一丝不苟的他身上,暴风雪与路人都做了见证,但她不在。彼时的她昏沉在梦里,对着一片感受不到的虚无束手无策。

 

  ——陆沉是来找我的吗?


  她的心底浮出一句疑问,随后又变成一句陈述。


  ——陆沉是来找我的。


  咖啡店就在客厅东窗的对面。从陆宅到她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就算在市中心不堵车,开车也需要很久。如果只是单纯想喝咖啡,陆沉是不会拨冗来这么远的地方的。他并不是一个会对身外之物轻易产生执着的人,更何况,这家咖啡店的咖啡并不好喝。


  情绪的波动将带着倦意的血腥气一把推到了她跟前,猝不及防地,她被这浓重的血腥气猛地呛出了眼泪,咳嗽着回过了神。安安在一边紧张地看护,寸步不离,搀着她的手心冒出了细密的汗。


  “没事吧?”安安担心地问。


  “没事。”她摇摇头,虚弱地笑道,“不过安安,还要麻烦你,带我去医院挂水。你说得对,做什么事都得退了烧才有力气。”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下定了决心——


  她要尽快找到陆沉,山陬海澨也无所谓。



2# 惊梦


  这一年间,陆沉的变化很大,至少在周严看来如此。但周严却并不确定这种变化是不是好事。


  万甄年会那天,陆沉不顾家主之命提前回到了光启,而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至少在周严看来如此。周严所熟悉的陆沉,绝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与陆庸发生分歧。


  他要做的事太危险而又太复杂,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出差错,只会让他要做的事变得更加难以实现。


  但陆沉还是那样做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在陆霆的煽风之下,年会后的第二晚,陆庸便命血族行刑官用混入苦咒【1】的鞭行家法笞罚了他。编混着咒语的十鞭,抽得他后背惨不忍睹。


  但陆沉却始终一声不吭。


  十鞭下来,他一直那样笔挺地跪坐着,哪怕被打得血肉模糊,哪怕疼得冷汗如瀑,也从未有过一丝苦痛从他嘴中滑落,仿佛他生来就已习惯受难。


  施罚时,陆庸就坐在不远处书桌后的靠椅上。那张靠椅是几年前他在法国罗西尼拍卖行拍下的孤品,一把路易十六曾经钟爱过的希腊风格扶手椅——褐绿相间的盾形靠背,雕刻着维特鲁威式波浪纹的椅框以及丝带状凹雕的椅子腿。这把椅子看起来肃穆又克制,内敛又怀旧,就如陆庸本人对一切众生所要求的那样。


  与昔年帝王同享一把靠椅的陆庸看上去并不生气,对陆沉血肉模糊的后背同样也无动于衷。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此次用家法的正当性。


  他说:“陆沉,对你用家法不是因为愤怒。在血族的未来与荣光面前,我个人的愤怒可以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罚你,只是因为你太让我失望。而这已是第二次。”


  相对于陆沉的沉默,陆庸平静无波的语调与刺耳的鞭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勾兑,酿成了一组格外诡异的组曲。这组诡异的调子完整地落入陆沉耳中,被他涣散的痛苦肢解,碎成了无数块不规则的灾难性眩晕。


  猩红的血迹、狰狞的伤口、冒着黑气的苦咒以及灾难性的眩晕皆如毒蛇般爬满了他的背。他不知它们是在嘲讽他的冲动与莽撞,还是在考验他对荒谬的激情是否已足以对抗虚无。


  陆庸没有追问陆沉是否知错,也没有再理睬陆霆那些众人昭彰的挑唆,只是静静地看完陆沉受罚,然后重重杵下那柄象征着他至高权威的手杖,什么话也没多说,起身离开了书房,留下陆沉一人继续在书房里跪着。


  周严一直在书房门口不远处等候吩咐,见家主出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爷”。他不知陆沉现在状况如何,但从门中溢出的浓重血腥味来推断,应该极不乐观。


  ——这便是周严不确定陆沉的变化是好是坏的溯因。明知会因此尝尽苦头,也深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利,但他依然还是选择了走上十字架,并且不对罗马士兵诉诸自由的乞求。


  脸上挂着霜的陆庸看也没看周严一眼,扔下一句“伤口处理完就送他去迪奥达提”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是。”周严毕恭毕敬地答,转身一路小跑去请在会客室等待的医生。


  ——


  周严带着医生进门时,陆沉才意识到屋外下雪了。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抬头发现那扇巨大的窗户上已覆满白雪。但似乎因为窗内外的温差,玻璃上的雪不规则地正在逐渐消融。


  那块融雪的图案很像一只兔子。陆沉想。


  四散的痛苦意识似乎在看见这只兔子的时候重新聚拢,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集中于一点的确切的疼痛,犹如剜心。


  不知被爽了约的兔子小姐会不会皱起眉头?他又想起那个女孩。他们不久前约好了最近要一起去阿尔卑斯山上滑雪。


  医生与周严在他身边来回忙碌着,但陆沉本人却像已将思绪再次抽离到万丈之外。他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在渐远的剧痛留下的余韵里,不适地昏了过去。


  于是陆沉久违的做梦了。只可惜是个噩梦。


  梦的开端,是小时候的他在独自走过一条幽暗的隧道,走了许久,却像永远走不到头。任凭他怎样呼救都无人理睬。他一转身,又看见了那只被杀掉的兔子——白色的耳朵软趴趴地贴着地面,一双悲伤的红眼睛顺着迷蒙阴森的月光就那样绝望而悲悯地望向他,像在可怜他,又像在无声地泣诉这场仗势凌弱的谋杀。陆沉被盯得不太舒服想抽身而退,却发现自己早已退至深渊边界。


  忽然的,一束光投射到了他跟前。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从光的背后出现。陆沉看着她轻柔地抱起兔子,抚下它的双眼,然后转身向立于深渊之上的他伸手,似乎是想带他离开。小孩儿样貌的陆沉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迫切想将自己的手递出去,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抱着兔子渐渐消失。


  他本以为自己对世间一切的消逝早已无动于衷,但亲眼见到这束光线的散去还是让他痛苦不堪。女孩抱着兔子消失后,陆沉恢复了行动自由,他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地,脚下的万丈深渊令他忍不住作呕。


  “我被活埋了。”小小的陆沉自言自语地说,面容扭曲而僵硬,不成形的痛苦从他嘴里疯狂脱落。


  “我被活埋了。”他捂着脸绝望地重复,所有表情退回掌心的阴影里。脚下漆黑的深渊在一瞬间化为火狱,火狱中不甘的灵魂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尖叫。他不确定这些不甘的灵魂里有没有为救他而死去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些凄厉的叫喊声到底要在何时才会真的将他拖入深渊。


  他只知道,随着刚刚那束光线的散去,没有人会再来叩开他坟冢,也没有人会再为他擦去眼眶里的泥土。【2】


  ——


  陆沉醒过来时,他已经到了科洛尼莱芒湖畔的迪奥达提别庄。


  他睁开眼,最先见到的是高耸的隔着一层轻纱的榉木床顶,模糊而昏暗。厚重的绒布窗帘被小心翼翼地拉上,只有一丝细细的光线从窗帘缝里漏出来,打在陆沉盖的被子上,告知他此时已经是白昼。他似乎昏睡太久,习惯了阖眼后无边的黑暗,因此尽管微弱,那道光还是让他觉得刺眼。


  他起身去摇床头铃,背后的伤口被这样一拉扯又开始渗血,掀起一阵剧痛。苦咒作用之下,伤口愈合得缓慢,疼痛也被数倍放大,他不得不放缓动作以适应。


  不多久,周严便带着医生与庄园的仆从进来了。


  一阵流水线般的忙碌之后,周严留了下来,他知道陆沉有不少话要问他。


  “少爷。”他恭敬地唤道。


  “几天了?”久睡后醒来的陆沉,声音听起来粗粝而干涩。他坐靠着柔软的枕头,眼光穿过白色的窗格落到窗外。


  窗外不远处便是旖旎的莱芒湖。大概是落了一夜雨,清晨的莱芒湖被笼罩在弥漫的薄雾里,看不真切。但码头边的船只与沿岸的道路上的雪线却清晰跳进陆沉眼中,再远些便是阿尔卑斯山。传说山里有古老的猎人灵魂所化的精灵,善良的人会听到他们在夜间的低语。还有说话声如阿尔卑斯山间呼啸的风声一般的冰胡子,有缘的人会在雪崩前得到他们的警告。


  ——这些传说还有数不清的细节。陆沉原本是打算跟女孩一起来滑雪的时候与她分享,但如今,只有他一人面对着这绵延的山群。


  “三天了。”周严的回答将陆沉渐远的神思拉了回来。


  “两件事进展得怎么样了?”陆沉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周严,一瞬间变回了那个毫无破绽的血族继承人。无坚不摧的,无懈可击的,仿佛冲动、痛苦以及走神这些破绽百出的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周严暂且放下了他的不确定,熟练地开始汇报工作进度——


  “已经了解到陆霆跟NOVATEN的查兆澎有了合谋打算。且资料显示来看,在当年育达书院那件事上,他们就已经有了初步联系。再就是,在调查育达书院与周未成的时候,意外发现夫人当年用‘知更鸟’为代号行动过。”


  说到“夫人”两个字的时候,周严下意识看了看陆沉的脸色。意料之外的,陆沉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陆沉也看到了周严这“不敬”的一瞥,并未发难,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


  “朝晚小姐那边目前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家主应该已经注意到她了。”周严简短地说完,再次低下了头,继续等候吩咐。


  陆沉听完,吩咐道:“陆霆跟查兆澎那边要继续盯着。”


  “是。”


  “关于我母亲,之后我会自己去查。”陆沉在说“母亲”这两个字的时候,胸口升腾起一丝分辨不明的怪异。


  十二岁开始,母亲这个称呼总伴随着牺牲的意义出现在陆沉一切的如常生活里。那个在他记忆中对自己并不亲切温暖,始终流露着一副凄苦表情的,他曾唤作“母亲”的人,在最后却选择牺牲自己来换取他的生机。


  牺牲,是一个不容蔑视的高尚概念。在陆沉看来,那是一种痛苦的自我奉献,它有着充实的爱来打底。他很小的时候渴望过这种爱,但从未感受过。


  因此他无法理解这份突然迸发的爱,就像同样也无法理解父亲突然对他迸发的恨。


  或许是承受过太多的情感负累,他对爱与恨的触觉变得麻木而忧郁。


  但在母亲葬礼的那天,他还是感受到了悲伤与愧疚。


  他不知道这份悲伤与愧疚是来自意识到母亲生命确切的消散,还是来自这份死亡不归属于自己的痛苦。如果可以,他大概会选择不要出生。


  “是。”周严干练地回答,


  “至于朝晚那边,”陆沉顿了顿,片刻的静默仿佛被无限拉长,令周严倍感窒息,“暂时先算了吧。”


  “是。”周严答道。


  “你出去吧。”陆沉抬手按下了床边的开关,那扇古老铅窗上的天鹅绒窗帘再次合上。复归昏暗的房间里,落地灯黄色的灯光与壁炉里的橙色火苗变得惹眼了起来。


  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在孤零的白天与沉默的黑夜里。【3】


  不远处的周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毕恭毕敬地回了句“是”,接着离开了房间。



3# 故梦


  那位小姐的不请自来,其实是周严早就猜到的。


  自陆沉被送去别庄疗养的那日起至今,已经快一个月。听陆宅的管家说,有位粉色头发的小姐从一周前开始,每日都要来陆宅拜访。起初她是点名道姓地要找陆沉,后来变成找周严,再后来又说就算能跟照顾陆沉起居的王姨见见面也可以。但最终除了眼前这位管家,她谁也没能见到。


  周严听着,心想她当然是找不到的。这个月里,陆沉一直听从陆庸的安排在科洛尼养伤,过着看似惬意实则被监控软禁的生活。而周严替陆沉低调地监视着陆霆,每周都在瑞士与光启之间往返,根本没在万甄与陆宅现身。至于王姨,也早在最初就跟着他们去了日内瓦。


  “昨天这位小姐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一头白发的管家说着将一封压着黑色火漆的信封递给周严,继续说道,“她让我务必转交给你,周助理。”


  周严闻言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猜到他会先陆沉一步回到陆宅。他接过信封,就地拆开。信上的字体娟秀整洁,不似他所想象的那般匮乏凌乱。信上写——


  周助理,我要见陆沉。我会每天在万甄附近的那家咖啡厅等到打烊,盼复。


  信的内容只有这简短的一行字,没有启辞,也没有收尾的谦称。仿佛一一印证着他平日里对这位小姐的印象,冒冒失失又缺少礼数。


  周严不置可否地把信收起来,想了想,问道:“这位小姐今天来过了吗?”


  管家正准备回话,突然眼睛一亮,指了指周严身后,笑着说:“这不就来了嘛。”


  周严转身,见到这位打扮时髦的总监小姐时,不安多过诧异——


  她的脸色太差了,像生病了一样。他想,如果少爷看见,又要心疼了。


  是的,就是“心疼”。虽然陆沉本人绝不会在任何人跟前承认这种情绪,但周严知道,那就是心疼。就跟痛苦、思念与脆弱一样,是在夫人去世之后,陆沉不会再对除了这位小姐之外任何人展示的特殊感情。


  周严其实一直并不太能理解为什么陆沉会对这位小姐不一样。他觉得她看上去跟所有其他想接近陆沉的男人女人没什么分别。如果陆沉愿意,他可以用千万种方法将她绑来,锁在陆沉身边。但是陆沉不愿意,甚至会因为他有这种想法感到愤怒。


  陆沉很少直接地表达愤怒。这种极端的情绪并不适宜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身上,因为很容易就会变得致命。至少周严这十几二十年来没见过几次,哪怕是在陆沉曾经最不受重视的幼时。


  周严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陆宅的“常客”。他经常会在放假的时候去陆宅帮当时尚未去世的爷爷做事。周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陆沉时的样子——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水池边看书,膝盖与脸上都有轻微的挫伤。周严当时拎着一桶清水要去马厩换水,也没怎么细看就急急忙忙地就走开了。“应该是被人揍的。”他当时边走边这样想着。


  后来,他爷爷才告诉他,那就是陆沉,陆家名义上的少爷,同时也是这个大宅子里以及家族中最不受重视的孩子,就像鸿毛一样轻,“哪怕是小姐也无法长时间地面对他。”


  小姐指的便是陆沉的母亲。周严的爷爷是陆沉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管家,他至死都叫她“小姐”,而不是“陆夫人”。


  年少时的周严揣测不出“无法长时间地面对他”这句话背后沉重的痛苦,他只觉得那孩子真瘦,比他刚刚在马厩里见过的那匹生病的小马驹还瘦,好像人人都能毫不费力地将他推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去惹他,得罪了陆家的这帮人,小心没学上!”周严记得爷爷如此警告过,但他那时候才不会管这些,毕竟每个学龄期小孩都会厌学,他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悄悄给年幼的陆沉带过玩具,稀奇古怪的草编蚱蜢、在同学间流行的亮晶晶的玻璃弹珠、铁皮青蛙,还有纸皮万花筒之类的东西。年幼的陆沉收下这些东西时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但还是在诧异之后表示了感谢。


  日子一久,周严便懂了陆沉并不喜欢这些。或者应该说,他觉得陆沉什么也不喜欢,他可能只对站在镜子前练习打领结感兴趣。【4】


  日子再一久,周严便觉得陆沉像自己的弟弟了。需要有人留心看顾,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满身是伤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的那种弟弟——当然,这样的想法很僭越。陆沉既不会从床底下爬出来——他从小就那么一丝不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古板;而且也不可能是管家的小孙子——年轻的夫人吃尽苦头才生下了他。但人人都会有点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周严比陆沉年长不少,等他长到终于能够察言观色不再抗拒读书的沉稳年纪时,陆沉也不过才十二岁。只不过,十二岁的陆沉并不像十二岁的别人。


  他先是在一年前失去了父亲,接着又在第二年失去了母亲。但命运也非对他全然不公,它自有一套有关得失的交换法则。比如,陆沉失去了名义上的父亲,但他得到了父亲留给他的厌恶;比如陆沉失去了母亲,但他得到了生的机会。


  陆沉母亲葬礼后的有一天,周严曾当着爷爷的面吐露过对陆沉那不公命运的不满。但那位老管家只是沉浸在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姐薨逝的悲伤里摇头,示意他安静。然后周严听见他悲伤无比地说:


  “严严,人唯一无法拒绝的命运只有死亡。”


  这些年周严几乎已经把这句话忘了,但今天他在电光石火间忽然又想了起来。他瞧了瞧眼前这位面容憔悴却倔强的小姐,顿了顿,后退一步,向她微微鞠躬:“朝晚小姐,您好。”


  “你好,周助理。”她说,同时也微微鞠了一躬,“我希望你能带我去见陆沉。”


  周严想,这位小姐还真是一如既往,总是能直白地说出她一切的想法与要求。


  周严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几步走到了她的身后,示意她跟上。他说:“小姐,你先跟我来。”


  于是朝晚向和蔼的管家轻轻挥手道别,亦步亦趋地跟着周严离开了陆宅。


  两人并未走太远。周严带着女孩就近在东岸公园里的某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


  冬天的东岸公园几乎见不到游人玩乐的身影。东岸区的富家子弟门不会冒着严寒特地来逛这个看起来有些荒凉地覆满了雪的大园子,更不用说公园东边几步之遥就是陆府。


  公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乔木,或葱郁或枯落的,绵延开去的树将他们隐蔽地遮住,似乎只有抬头才能见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朝晚小姐。”周严礼貌地唤道,耐心地向她解释:“刚刚那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所以我自作主张带您来了这里。”


  “没关系。”女孩摇了摇头,并不觉得被冒犯。


  “只是,周助理,我希望你能带我去见陆沉。”她再次直白地将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一字未改,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与退缩。但周严甚觉得,这次说得比上次要不客气得多。


  周严想起了一个月前陆沉晦暗不明的那句“暂时算了”,整个人变得说不出的迷茫。他不知道陆沉说的这个“暂时”到底要“暂”多久,也不知道得“算了”到什么程度。他当时并没觉得这道吩咐有多难以把握,但当他今天真的见到这位小姐,却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确定。


  周严下意识地用食指挠了挠冰凉的拇指指甲,略显犹豫地问:“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找老板?”刚问出口,周严就后悔了,这句话明摆着他知道陆沉的下落。当然,他也确实知道。


  “他现在很不好。”女孩毫不犹豫地开口,同时还用手背擦了擦脸,就像是在擦眼泪一样。周严一怔,赶紧悄悄地压下视线瞧了瞧,却发现女孩并没有流泪。


  女孩并未对他的动作起疑,转过头看他,神色忧伤却倔强得几近执拗。她坚定道:“周严,就算你不带我去找他,我最后也还是会找到他。你知道的,时间早晚而已。”


  “为什么?”周严忍不住追问。


  为什么知道?又为什么这么确定?


  女孩收回目光,抬头望向了头顶上方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说:“因为我期待着找到他,而他也期待着被我找到,哪怕他谁也不会告诉,哪怕他表现得无关紧要。周严,能心意相通的愿望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实现的愿望。就像有人想要一只苹果,而他要求的那个人也恰好想把那只最好的苹果给他一样自然而然。”


  似乎也在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周严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这位小姐而不是别人。他承认,他被说服了,就跟当年他爷爷用一句“人唯一无法拒绝的命运只有死亡”便使他下定决心要跟着陆沉做事帮他挣脱不公的命运一样。


  “我可以带你去。”周严第一次违背了陆沉的命令,但他却为此感到轻松。他也抬头将目光投向了飘着细雪的那一小方天空里,“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女孩笑了,一脸的病气似乎也被这笑意吹散:“当然。”


  “你得在少爷面前帮我说说好话。”周严也笑了,距离上次这样舒心的笑,好像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他搓了搓快冻僵的手指头,继续说:“不然我可能会因为违反命令死得很惨。”


  “你当然不会死得很惨。”女孩的语调轻快明亮,她粉色的头发在积雪满园的公园里像一株漂亮的芍药,“因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只是个担心弟弟的哥哥。是他的家人,而非仆从。”




4# 梦回还


  与周严约好去找陆沉的时间后,朝晚迅速向公司申请了年休,加上平日里没休的各种假期,足足凑了半个月的空白时间来。


  为了避免被陆庸或陆霆盯上,周严特地带她绕了远路从香江转机。一路上,周严的话密集得罕见,他给朝晚说了不少关于陆沉的琐事——


  小时候被揍了也一声不吭的瘦小的陆沉、考了满分兴冲冲地去找父亲的陆沉、远远地看着母亲的陆沉、不喜欢周严带来的玩具但却依然会礼貌收下并对着管家的孙子说谢谢的陆沉、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哭不闹的陆沉、从不开口求饶的陆沉,以及在陆夫人葬礼上流露悲伤的陆沉……


  朝晚想,或许周严早就想找个人分享这些事了,就跟她每每都想跟安安说一说陆沉有多好一样。她仔细地听着,一个音节也不愿错过。


  周严所说的这些陆沉多少与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的陆沉有出入,但她却总感觉自己应该也在哪见过他那些各异的面貌。但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似乎每每往深处一探,头疼的症状就会伴随着发作。


  于是她只好对着周严的描述想象着之前她在幻境里看见过的那个少年陆沉的一举一动,就像在图纸上着墨一幅名为陆沉过去的摇曳而斑驳的梦境。


  “陆沉现在的伤好些了吗?”她小声地问。


  周严其实并未对她提起过陆沉受伤的事,但此时他却不觉得这个问题奇怪或突兀。他已然被朝晚给出的优厚条件彻底收买,毕竟他也希望陆沉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只苹果。


  “医生说差不多再有几天就可以外出走动了。”周严答道,“这个月他一直都遵照老爷的吩咐在别庄里待着,哪儿也去不了。所以朝晚小姐,我想你说得对,他应该确实很期待见你。”


  朝晚闻言愣怔住了。在这件事上,周严所说的情况似乎与她所知的相去甚远。


  如果如周严所说,陆沉这个月以来从未离开别庄,那十天前在她家楼下那家咖啡店门口驻足的陆沉又来自哪里?


  存在的知觉表象依傍着存在的本体而生,而她穿过表象触碰到的精神实体毫无疑问地归属于陆沉本人。精神总是要比随时可能被摧毁的实在之物更可靠。因此,她不会看错。


  回过神来时,一旁的周严已经疲惫不堪地打起了盹。她透过椭圆形的飞机窗看着机翼擦过一片片灰暗的积雨云,心情突然变得无比沮丧。


  ——谁都会对爱欲抱有一种神经性的紧张,那些长久地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几乎更是。但他们同时也得时刻保持清醒,保持对灾难的直觉。只有当他们陷入迷乱,才会短暂地忘记这种克制。


  她想,出现在那一天的陆沉或许就是来自她曾感受到的那一阵令人焦灼的高烧。高烧使他陷入混乱,混乱到他克制的面具会混着冬天的雪泪掉到地上。


  她鼻头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她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悲惨或幸福的大人与小孩,因此她知道很多琐事,也了解很多直白或不直白的道理——


  比如,只有想被找到的小朋友才会参加捉迷藏游戏。捉迷藏从来不是为了被隐藏,而是为了被找到。


  比如,有些动物的一生都以被迫伴生的直觉而活,它们会在清晨醒来,不得不出去觅食,不得不去杀死一只小鸟,作为赖以存活的食物。【5】它们无法自作主张地停下,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


  ……


  似乎是哭够了。她擦了擦眼泪,拉低小窗,掏出敷眼贴小心翼翼地贴上,然后又仔细地戴上眼罩,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


  她想好好休息一下。等一会儿下飞机的时候,她不想显得太过憔悴。不然,两个生病的人要如何健康地拥抱?


  但当机翼长长的影子划过她的嘴角,她却开始做梦。


  梦里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荒原,荒原上刮着永不消逝的狂风,落着永不停歇的大雪,她在白茫茫的荒原里狂奔,无数次的摔倒在碎石满地的土地上。鲜红的血点落掉滴在雪面,无比刺眼。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摔倒,不停地放声大喊,却无人理睬。就在她快要被这怪象折磨疯掉的时候,眼界之内忽然出现了一幢古宅。


  她赶紧忍痛站起来,一路小跑到了古宅跟前。


  ——这座古宅兀立于这片萧索的雪原之中。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环视着古宅那被厚雪压住的房顶、被风雪侵蚀的破败墙体、枯死的爬藤以及凋萎的树丛,感到一种难以解脱的悲戚。这所荒凉的宅邸就像一座被风雪埋葬了的坟墓,阴郁得让人绝望。


  她犹疑地伸手去叩门,还没碰到门扣,那沉重而古老的木门便为她自动敞开。于是她走了进去,古宅的门也随之关上。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一路走,道路两旁的灯就一路应声亮起来。


  脚下的长毯柔软而温暖,触感的反差使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受伤的膝盖跟双手。她想着,应该要在见到陆沉之前处理一下伤口,至少要让它们看起来已经是旧伤。于是她掏了掏贴近心口的里兜,没有如愿以偿找到随身携带的手帕,却摸到了一条光滑柔软的丝巾。


  就是陆沉在年会那天送给她的那一条。


  她蓦地想起雪地上刺目的血点,急急忙忙地抬起手背尝试把丝巾拱回口袋里。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条丝巾被长廊中忽来的一阵旋风卷起,轻盈地向古堡深处飞去。


  于是她又跑了起来。一边追着丝巾闪那着微光的一角,一边嘴上不停地喊着“等等”,就像那风或者丝巾能听懂似的。


  不知她追了多久,最后,那阵旋风终于在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前停了下来,并将那条漂亮的丝巾抛还给了她。


  她看了看手上的丝巾,又看了看那扇虚掩的木门,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无数道刺眼的光向她展开,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接着,她感到手心的伤口消失了,就像被带着暖意的春风缝合了。然后她睁开眼,看见了陆沉,那个她被迫遗忘掉的陆沉。


  ——压抑的,悲伤的,潮湿的,严肃的,迷茫的,挣扎的,痛苦的,病态的,疯狂的,内疚的,如倒塌的厄舍府邸那般荒凉而绝望的,对她施下遗忘咒语独享苦果的,近乎可怜的陆沉。


  原来,她的确已经见过周严所描述的那般面目的陆沉了,甚至见到了广袤的黑色荒原里更赤裸的那部分。就在他生日的那一天。


  在她回收所有被迫遗忘的记忆的那一瞬间,阴郁的古宅凭空消失了——就像魔法一般,在空中迅速化作一粒尘埃。她伸出握着丝巾的手去接,两者相触之时,尘埃变成了一株猩红的玫瑰,一株爱欲沉沦的具象。


  “我知道你。”她对着玫瑰花说,“你是埋在花园边那堆厚土里的钥匙。”


  ……


  一觉醒来时,飞机已经开始在准备下落滑翔。这十来天,朝晚其实少有安稳入睡的时候,加之刚刚那个冗长又存在感十足的梦,睡了一觉的她反而感觉比上飞机之前还要累。


  但是没关系。她想,因为她马上就会跟陆沉见面,马上就会将那颗最好的苹果送给他。如果可以的话,见面后她或许还会发泄一下这些天积蓄的脾气,发泄一下未经同意就被施下遗忘咒语的不满。但是无论如何,她已决定要与他在一起。




5# 清醒幻觉(上)


  发过一段高烧后,陆沉便不愿意在白天里拉开那些厚重而不透光的天鹅绒窗帘。窗外的雪色折进来的光线太强烈,就算他背对着窗闭上眼,无处不在的光线似乎也能穿透他的皮肤与血管,兀自钻进他的眼球与骨髓。


  他适应不了这种几近圣洁的光辉,它们会显得他苍白的脸愈发病态,会让他联想到盖在母亲脸上的那块白布。于是在这段“被休假”的日子里,他往往不是在昏黄的灯光里看书,就是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沉睡。当然,他也会留出不少的时间给工作与那些匍匐前行的隐秘。但唯独的,他没有留出空白的时间给自己。


  单纯的空白意味着沉默不语。在那儿,时间会变成一种不断被拉长的虚空,会营造出一种不断膨胀着抵住耳膜的空洞。而寂静之中,除了落地的银针会发出令人不适的嗡鸣,那些胶着的思绪也会。


  那种吵闹会使人崩溃,所以不能太安静。


  每天王姨把早餐端上来的时候,都会告诉他,她在科洛尼码头与莱芒湖上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陆沉每次都会耐着性子听完,虽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王姨前半生从未离开过光启,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也是她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她从陆沉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照料他的起居,但陆沉其实并不记得她的样子。这么多年来,陆沉觉得所有从属于陆家的人都长着同一张脸,脸上的表情也都相差无几,一样的冷漠,一样的令人厌恶。


  直到王姨跟他一起来到了别庄。陆沉才发现似乎并非全如他所想。


  这位年近半百的妇女,自从半个月前开始亲自出门采买食材,每一日都很高兴。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似乎从未这么自由过。从那一天起,陆沉发现她的脸逐渐从陆家不见天日的暗雾里显现了出来。


  这天,王姨像面对自家小孩一般对他念叨着琐碎见闻,笑眯眯地说:“今天在大湖上有好多不怕冷的海鸟儿呢!”王姨总是记不住莱芒湖的名字,一直随心所欲地叫它“大湖”。陆沉看着她笑得开心,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母亲抽屉里看到过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她笑得也是这样开心。


  他看着被扎得千疮百孔的手背,不禁想,如果那一年她没有死,如果她也像王姨一样远离了陆家的阴影,是不是也愿意对他说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见闻?是不是也会在清晨阳光最好的时候穿过阿尔沃河,去卡鲁日小镇的露天集市上采买最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鲜花?如果那些花里有黄水仙的话,那么把它们插在饭桌上的那只羽白色的花瓶里,或许在燕子尚未归来之前就能香透整个别庄。【6】


  可是没有如果。


  他忽然就觉得没了胃口,头一回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王姨。示意她退下。


  他在静静地站在温暖的壁炉边,隔着一层灰色的纱去远眺被他盖住了快半个月的莱芒湖风光。可惜,他看不到王姨说的不怕冷的海鸟,只看见了仿佛陷入沉睡的莱芒湖,沿湖街道栽种的行道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干,别庄周围的山坡也盖上了一层雪毯。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跟迪奥达提周围的山坡融为一体,厚厚的积雪压住他,与世隔绝。


  就在他即将拉上外头的那层天鹅绒帘子时,一抹令人震颤的芍药红如血般溅进了他的眼睛。而那一滴血就那样沿着他细密的血管逆流而去,在四肢百骸中迅速铺开,形成了一张缚住他所有痛觉神经的树根状的网。


  他一手遮住自己骤然变得绯红的双眼,一手扶住带着寒气的窗框。在强压下的病态的震颤里,他打开了他关闭已久的心音天赋【7】。


  他清晰地听见了在他梦里无处次出现而又骤然消失的声音,像一种不真实的幻听。


  “陆沉。”这是她说出的第一个词。


  他在窗帘背后静静地听着,捏住窗框的指节泛白,似乎在努力使自己下一秒就能恢复成那个他苦心经营的绅士般的陆沉。


  “我知道你听得见。”女孩继续说道,声音里有着轻快明亮的笑意,“你说过,你可以通过声音感知我,找到我。”


  “但是你真的太久没来找我了。”女孩佯装生气,但陆沉还是听得出她在笑,“所以我只能来找你了。”她说。仿佛一切都那样天经地义。


  ——


  周严带着朝晚从科洛尼码头横穿过来,到了迪奥达提别庄的山脚下。女孩看着这幢坐落在小山坡上的别庄,发现它跟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不太相像。


  迪奥达提是《弗兰肯斯坦》诞生的地方。年轻的玛丽·雪莱在这里用她绝尘的才华创造出了那个丑陋而可怖的无名怪物,那个由一堆可以被随意处置的尸块构成的,于世难容的“生命”。


  在她的想象中,刚刚散去的那个梦境里的古宅才是迪奥达提该有的样子,苍凉的,被皑皑白雪包围而没有一丝活气的。而眼前的这栋白墙绿窗红屋顶,还被连绵的草地绿树包围的房子,在云层漏出的微光下,更像一块松软的面包。


  周严将她带到一楼的会客室里,让她稍等一下,他要先去书房看看陆沉是不是还在睡觉,或者是不是正在吃饭,“你不能毫无预兆地出现。”周严压低声音说,“不然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她点点头,接受了周严的安排。


  虽然,她已经“毫无预兆地”擅自对陆沉说过话了。


  周严走出会客室,迎面遇上了特地来找他的王姨。王姨告诉他,少爷在二楼的书房正等着见他。周严深吸了一口气,向书房走去。


  刚推门进去,周严就感受到了一阵愤怒的威压,仿佛将他按在空气里,使他喘不过气。陆沉背对着他,缎面的衬衣外只套了一件不厚的黑色羊毛衫——他站在窗边,捏着窗框,不远处壁炉里的火苗高高地跳起。屋内灯光昏暗,但周严依旧看得清陆沉手臂上凸起的青筋。


  他在发怒。周严想,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擅作主张将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姐带到了这里。


  “少爷。”他站在阴影里,恭敬喊道。


  “少爷?”陆沉玩味的笑容里有些不屑。他转过身,一双猩红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我确实只是少爷。不然你怎么敢违背我的命令呢?”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严还是恭敬地站在那里,没有多解释一句,“朝晚小姐在会客室等您。”


  陆沉闭上眼,捏着窗框的手也终于卸下了力气。良久,久到周严以为陆沉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陆沉才哑着嗓子道:“我马上下楼。”


  “至于你,周严,我之后再找你算账。”陆沉冷漠地扫视了他一眼——这种眼神周严很熟悉,是带着不满乃至厌恶的一种发自深处的抵触,陆沉总是用这种眼光看待所有的陆家人,包括他自己。“我不确定你还能不能成为一条忠于我的狗。”他平静地说。


  周严闻言本能地想解释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他只是单膝跪下,将手抵在胸口忠诚地宣誓。他承诺说:“少爷,我会的。”


  陆沉不置可否地掠过他,径直走出了房门。


  周严被留在了书房。低气压消失后,壁炉中旺盛的火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晃神之间,他头一回觉得方才的陆沉像个坏脾气的孩子。在意识到这个想法很僭越的那刻,周严猛地摇摇头站了起来。他咕哝着,多半是被那位奇怪的小姐传染了这种奇怪的想法,然后一如既往安静地退了出去。


  ——


  陆沉走出书房后一直在想,他要尽量表现得克制一些。就算他看着有些虚弱,但至少应该跟他平时与她接触的时候相去不远;还有开口的第一句话,为了不显得太奇怪,应该要再斟酌一下;他的喉咙留有高烧过后的喑哑,得尽可能地少说些话,不然会显得他更加病态;最后他还要想想得怎么绕开陆霆,他可能得马上补发一张时装秀邀请函,这样就会显得她来瑞士的理由正当而又与他无关……


  从二楼书房到一楼会客室的距离并不远,但陆沉却像走了很久。最后,他在会门前顿了顿,换上与平日相差无几的笑容,推开了门。


  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还不太适应异国气候的女孩正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暖手。尽管屋内的暖气已经打开,但因为这间屋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曾启用,热气扩散的速度始终有些跟不上人对寒冷的感知。


  女孩听见开门声,迅速地转过身去。两人眼光交会的瞬间,他感觉到女孩整个人都迸发出一种流光溢彩的喜悦与生动。未等他开口,女孩便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小跑几步到了他跟前,抱住了他。他听见女孩用愉快的声调说:“终于找到你了。”


  ——就像他们在玩一个恋人限定的捉迷藏游戏。


  突如其来的拥抱使陆沉陷入一阵不受控的愣怔,那些预先做好的假设、毫无漏洞的腹稿与一些其他的考量全都在须臾间为彼此贴近的身体所消解。


  像一只活蹦乱跳突然出现的兔子。陆沉不禁如此想。


  ——他自觉,生来至今,他的生命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预谋与算计。只在少数与眼前这个女孩有关的事情上是例外。她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打乱一切节奏。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放松地笑了,轻轻弯下腰,回抱住她,说:“感谢你的不远万里,兔子小姐。”


  他们像所有久别重逢的爱侣那样相拥,相拥在莱芒湖畔古老的别庄里,在云层漏出的微光穿不透的天鹅绒窗帘之后,在与世隔绝的皑皑白雪之中。


  一切发生得如此顺理成章,好像所有没说出口的痛苦早已流云般飘过,就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与公主最后迎来了“从此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结局一样,自然却又不真实,如同一个找不出破绽的幻境。




6# 清醒幻觉(下)


  之后的几天,他们变得跟在光启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亲近。


  他们在每一个清晨一起用餐,在所有晴朗的午后租了船在莱芒湖深处垂钓,在下起大雪的夜里窝在柔软的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也会在堆满了书的书房里靠在一起看书,说笑,拉琴。


  女孩很喜欢书房里那张可以升起桌面的花梨木桌子,她偶尔也会灵感乍现地趴在那上面画画设计稿。在风雪与壁炉中跳跃的火苗的见证下,他们还约好等过几天陆沉彻底康复就去萨斯费滑雪。


  如果能停在这就好了。在这几天里陆沉总会这样想。比起漫长到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庸俗与痛苦的人生,不如就这样变成短短的一个假期,一周,一天,或者就这一秒。


  如果不是陆庸暗中作梗,他想他或许可以将这一切定格,直到女孩要求回到那个更加正常的,与妄念无关的真实世界。


  可是,没有如果。


  陆庸不是陆霆,他不如陆沉那个腹中空的叔叔那样好骗。陆庸完整地拥有陆家,他几乎掌握着陆家所有的财与权。陆庸操控血族,他几乎一手谋划了血族过往那些年里最不堪也最丑陋的勾当。在夜的世界里,陆庸是一张令人作呕而绝望的网。


  彻底烧毁这张网是陆沉多年的愿望。哪怕这些年他已经做了很多,但仍不够。在那张网被彻底烧成灰烬之前,他依然被诅咒。


  那一晚,他们在书房里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念书。书房年代久远。两百多年前的无夏之年,雪莱夫妇与拜伦夫妇在此相会,他们在这间房里完成了那些最后流传于世的故事的雏形。迪奥达提被陆家以高价竞得后【8】,在里面做了不少不影响整体效果的改装。其中这间书房,还是陆沉亲自设计的。


  书房整体接近橡木的暖色,拱顶天花板上嵌套着黑胡桃木镶板。壁炉凹入主墙内,炉口拼贴着完美无缺的暖色大理石砖。壁炉上方挂着一张克拉卡镰刀叶手工毯,地上也铺排了一张花纹相差无几的波斯地毯。壁炉对面就是一扇巨大的窗子,打开就能看见科洛尼干净的天空。


  女孩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总爱东倒西歪在厚厚的地毯上,后脑勺枕在陆沉的腰际,手里握着书与陆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壁炉里温暖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咖啡与黄油饼干的香味与书香混在一起,氤氲在鼻尖。


  陆沉总是耐心地回应她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对她说起一些关于阿尔卑斯山的精灵传说,以及藏在这间书房的五千多本书里,无数个被历史遗忘或者尚未被遗忘的诗篇与故事。


  他们不厌其烦地玩着一个算得上是无聊的游戏——翻到手边随机哪本书的哪一页,就要读出那一页上的内容。上一轮,女孩随机翻到了一百二十二页,她用清脆的声音朗诵,陆沉也笑着听——


  “哦,玫瑰!”她一边说,一边微微俯身向前,嗅着那尚未完全消失的依稀香气。她总是想象在某个秘密的抽屉里会意外发现一些东西,谁也不曾想到过那个抽屉,只有按动某个隐秘的机关才能将它打开。


  “你会看到,它会在突然之间弹出来,”她严肃而又急切地说,同时快速地拉动每一个抽屉。但对所有那些确实留在抽屉的纸张,她会仔细叠好,锁起来,从不读。“我肯定读不懂它们,马尔特;对我来说,要搞懂它们实在是太难了。”她固执地认为所有事情对她来说都是过于复杂的。“人生中没有为初学者而设的班级;一个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最难以解答的。”


  我相信,她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在她姐姐——奥莱迦·斯基尔女伯爵——可怕的死亡之后;奥莱迦·斯基尔女伯爵是被烧死的,当时她正在点着蜡烛的镜子前,为准备参加一个舞会而试着重新整理头上戴的鲜花……【9】

  

  女孩越读越小声,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选错了段落。她把书拉到鼻梁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看了看陆沉。不过她发现,对方只是望着窗外的夜幕有些出神,并未对这段内容产生什么不快的反应。她听见他说:“好像要变天了。”


  她闻言坐起来,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发现片刻前还挂着月亮的天幕忽然塞满了昏暗的云。她不禁好奇:“会不会有雷雨?”


  “科洛尼的冬天几乎见不到雷雨。如果不是风雪交加,就是能看见星星月亮的晴夜。就像刚刚那样。”陆沉转过头对着她眉眼弯弯地笑,然后拉起了她的手,继续说:“我刚刚有认真在听你读。所以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于是女孩又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思考了一番,随便从书堆里抽出一本薄薄的红色布面的书,笑眯眯地说:“那就六十六页吧!”


  那是一本西班牙语的诗集,陆沉一周前刚刚读过它。他翻到六十六页,见到诗行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他还是开口念了下去,声音柔和低沉,如同他身后那架古老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发出的弦音一样令人心安——


  Un día estaré muerta, blanca como la nieve,


  dulce como los sueños en la tarde que llueve.


  Un día estaré muerta, fría como la piedra,


  quieta como el olvido, triste como la hiedra.


  Un día habré logrado el sueño vespertino,


  el sueño bien amado donde acaba el camino.


  Un día habré dormido con un sueño tan largo


  que ni tus besos puedan avivar el letargo.


  ……【10】


  声音刚落下,窗外就突然下起暴雨来。那暴雨滚着剧烈的风,直冲冲地撞上那扇半开合的窗。“啪啦”一声巨响,窗门被风猛地拍到了外墙,满地摊开的书被狂躁的暴风雨吹得刺啦作响。


  陆沉走过去关窗,刚拉上被风雨打得冰冷的窗户,整个人突然如触电般弯曲着跪倒在地。他迅速地伸出手用力抓住窗沿,指节泛出不正常的白来。雨水顺着他扎满了针孔的手背滑落,贴着颀长的手臂与绸面的长袖蜿蜒出一条裂缝般的清晰水线,曲折地倒流进他象牙色的衬衣里。


  正跪在地上收拾书本的朝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面如死灰,她慌乱地丢下书,箭步冲过去扶他。顷刻间,科洛尼沉静的夜幕被一道巨大的闪电照亮,随即而来的是轰隆的冬雷声。


  狂暴的雷雨就这样出现在科洛尼安静的冬夜,如此反常。


  陆沉脸色惨白,眉头紧锁,冷汗如雨。他眼中泛起异样的红,野兽般狠戾的神色下,丛生出巨大的痛苦。他的后背冒出一股烧焦的黑烟,一道道本该已经愈合的伤痕在刹那间又渗出新的血液,猩红的血浸透柔软的绸。他忍耐着,不愿将一丝一毫宣之于口。


  这样的场面惨烈而诡异,仿佛突然发生的一桩凶案,令人生出刺骨的恐惧。陆沉明白,他煞费苦心维持的幻觉终于在此刻随着骤至的冬雷声轰然倒塌,犹如那幢在血月之下陡然坍塌的厄舍府邸。


  惊慌失措的女孩像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扶着他,她一边不断地大喊着“医生”,一边抑制不住地哭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到暗红的镰刀叶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被吞没。


  不多时,周严带着医生破门而入。陆沉被搀扶着送回了那间昏暗的卧室。他侧卧在床上,睁开眼发现,跃入眼帘的是女孩被吓得泪眼婆娑的脸,而非那块看了一个月的模糊暗沉到令人生厌的榉木床顶。


  转念间,他想起刚刚念的那首西语诗,如判词般压住了他——


  总有一天我会死,白得像雪,


  甜得像雨后的午后之梦。


  总有一天我会死,冰冷得像石头,


  沉默得像遗忘,悲伤得像常春藤。


  总有一天我会实现黄昏时的梦,


  路在那个深爱的梦里有尽头。


  总有一天,我会沉眠于长梦,


  即使是你的亲吻也无法唤醒我的沉睡。【11】


  他伸手去擦女孩的泪水,轻松得就像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如往常的轻盈。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低诉:“就不该让她来这里。”


  心为形役垂死挣扎的血族,本就不该对饱满的血肉之躯伸出手。


  更遑论所谓的“爱”。


  从苦难里根生的爱就像坟墓里伸出的一只骨手,没有轻盈的纯真,也没有对未来的期许,有的只是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枯败与叹息。


  “是我自己要来的。”女孩迅速地抓住他正欲收回的手,坚决地说,满脸的眼泪似乎还加重了这份坚决的分量,“你知道的,我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陆沉像在看她,又像在看被握住的手。他有些意识飘忽,落入谵妄般呓语着:“你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固执的兔子。”


  说着,陆沉轻轻阖上了眼。


  一阵漫长的噪声过后,他终于从发作的苦咒中解脱出来,陷入一段精疲力竭后的休眠。


  周严带着医生离开了房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也渐渐远去,一切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朝晚将椅子挪得离床更近了些。她趴在床沿,手指隔着一段稀薄的空气,从他的眉心处轻划到下颚尖,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将手压回了自己的脸颊下。


  她眼眶泛红,声音混在充满了药味的空气里,轻柔而缥缈。


  “其实你刚刚念的那本书是我抽错了。我以为是本另一本长得很像的法语书。还想着等你念完给你一个惊喜,告诉你我听得懂。但是我抽错了……所以虽然你念得很好听,但是我听不懂。好糗。”


  熟睡的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她,但她还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像在念一些没头没尾的晚安故事——


  “那本法语书的第六十六页是一首诗,是艾吕雅的。叫《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12】


  “你总是说我像兔子,但其实你才更像一点。兔子最擅长的是忍耐痛苦,它们就算被捕兽夹夹断腿也不会发出叫声。我可不行。小趾头踢到桌脚我都能疼得尖叫。”


  “不过,在这件事上或许你也不算倒霉透顶。毕竟我很擅长养小动物,当然大动物也擅长。我帮安安照顾过她家那只超大的阿拉斯加,它很喜欢我。所以,你可以安心待在我身边,而我们可以每天晚上都把电影投在没有窗格的玻璃窗上,我可是准备了好几百部电影呢。”


  “周严之前跟我说,你这个月都在别庄里养伤,哪儿也没去。但是陆沉,你明明去找过我,而那个时候你在发烧。”


  ……


  一切在清醒时刻没能说出口的话,此时都像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万籁俱寂的冬夜里,这些连绵的低诉显得尤为清晰。她不知说了多久。可能很久,久得像过了一个世纪;也可能很短暂,短暂得只能容下一声叹息。


  “我总觉得,我说的这些你都能听见。”女孩说着说着,一阵莫名的困倦汹涌而来,她扣住陆沉的手指,也轻轻地合上眼,“我想我也要休息一会儿。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也要记得叫醒我,到时候我想我会告诉你,关于……”



7# 白日梦醒


  陆沉曾站在花园边,听他的母亲对她从娘家带过来的老管家提起过一个传说。她说古老的印第安有一种神奇的鸟,它生来没有脚,永远无法落到地上,它在高高的云朵里歇息,只有将死之时的人能见到,当它比鹰还长的透明翅膀慢慢合上时,它将变得和手一样小。【13】


  他总觉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那种鸟,就在他溺水却被母亲用命换回来的那次。但这些年过去,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遥远的记忆,他不再确定那是梦还是现实。


  自从能自如地操纵幻境后,陆沉便很少再做梦。少有的梦里,他也不曾见过替他殒命的母亲,所以自然也没有机会去问询那种鸟是不是同时出现在过他们眼前。


  他想,或许他的母亲是恨他的。


  他在被床幔遮住的暗处安静坐立,凝视着趴在床沿熟睡的女孩。昏黄的灯光轻贴上她的背,从头顶的发旋儿到弯曲的腰线,像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而明暗交界的地方是纱的锁边。


  如她所想,陆沉听到了她所有的细语,所以也一手操控了她的沉睡。


  那些绵密而动情的低语就像掉在寂静冬夜里的针,与地面接触的时候,它们奏起一阵清脆。那地面由他坚固冰冷的心所造,却被细小的针劈开一道曲曲折折裂到深处的缝隙。缝隙里有个低沉阴暗的声音告诉他,他根生于地狱。


  陆沉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流动着无法收回的不忍。


  “是的,我来找过你。”他的声音嘶哑,留有痛苦后的余韵。他摸了摸女孩散落于手边的头发,“因为我很久没做梦了。那个梦——那个你抱着兔子离开的梦让我久违的感到恐惧,那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体验。”


  “就像死去多时的骷髅又诈尸一样,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我推开了坟冢的门。”


  “那时候我大概是被一种虚无的高烧烫坏了脑子。所以我忘记了,一副骷髅在人世间行走是不合道理的。”


  “我想我当时只是特别想见你,觉得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也好。好像看见你的窗户或者听见你的心音,我就能再次证明自己还应该存在。”


  “在那之后,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墓里。”


  陆沉轻笑着,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罗曼故事。


  古老的房间里很安静,陷入人造美梦里的女孩也听不见陆沉的只字片语。陆沉的剖白与袒露,通通流向了科洛尼冰凉而静谧的空气,或许有一天,冰胡子会用他像极了阿尔卑斯山间呼啸风声的嗓音,告密给所有住在阿尔卑斯山上的精灵。


  “这一周,我觉得很高兴。比在光启每天见到你的时候更高兴。”陆沉说,“远离了一切的预谋与算计,远离了陆家,也远离了仇恨与污浊。好像我已经摆脱了血族那肮脏又可悲的命运。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天都做着平淡无奇的事。但我却觉得,美得像一场白日梦。”


  五光十色的美梦醒来后,入眼的一切都褪成了白色。


  白色的玫瑰,白色的欲望,白色的火焰【14】,白色的天幕与雪地之间失去边界,白色的腐骨从那之中冒出,一阵寒冷的风吹走了遮在死人脸上白色的布帘。


  陆沉起身将沉睡中的女孩抱到了床上。他为她拉上绒毛毯,伸手将她散落的几缕头发拨到了耳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我想,只要你不属于我,或许就能永不枯萎。”


  说完,正欲离开,却被一股力道抓住了衣角。只是一丝微小的拉扯,却无法让人忽略。他在惊诧中回首,发现那个躺在床上被她用美梦困住的女孩,正在挣扎着醒过来。


  他听见女孩清脆的声音在如水的夜色里响起,她被虚假的美梦压住,无法起身,只能躺在那儿,困倦而又生气地瞪着他:“你又这样,未经过我的同意就让想让我忘记。”


  “我不是那些,会被摔坏的手表,会枯死的玫瑰,也不是什么白日梦。”女孩说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鼻尖,她从来没听到过那么令人惨痛的东西。【15】


  他又在她的眼中见到了那一晚出现过的悲悯。陆沉说不出话,只是顺着那道微弱的攀扯坐到了床边。他背后的诅痕已经过期消失,但笼罩在他胸口的阴郁与流动在脸上的不忍却尚未退去。


  “原来我施加给你的禁制已经失效了。”他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并不轻盈,“为什么,我反而不觉得懊恼呢?”


  他一时间感到了自己的卑劣。明明当初以保护她为由施下了这种禁令,到如今却因为得知她已经想起而浮起窃喜。他伸出手摸在女孩泛红的眼眶上,肌肤接触的一瞬间,女孩终于从与虚假美梦的对抗中解脱。


  女孩看着眼前这个被黑暗吞没的人,只见他收回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虔诚的,带着迷恋的。接着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眼里全是令人悲伤的萧索,就如她在陆府陆沉的卧房外见到过的,铺满了整个空地的枯叶。


  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于是欺身上前拥住他。


  “抱歉。”陆沉像是被拥抱叫醒一般,他将头顺势压在了她的肩窝里,良久,他才笑着说,“我其实并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女孩说,她湿润的眼睛埋在满是陆沉的空气中,壁炉里的松木烧得噼啪作响,响得能盖住所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悲伤。“陆沉,看见过的事是不可以当作没发生的。就算暂时遗忘,它们也会在以后的某个时间突然跳出来。”


  陆沉听完又低声笑了。


  是啊,看见过的事是不可以当作没发生的,他忘了,这就是这个女孩最纯粹的本性。所以在最初,她才会笑着告诉他,他适合那一枚烟灰色的领带夹。她从一开始就看到了他一切的犹疑。


  朝晚感受到肩窝有一丝湿润,但她没有侧脸去看,只是颤抖着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只被夹断了腿的兔子。


  科洛尼的夜晚很安静,她在这最静谧的夜晚里找到自己听起来最镇静的声音,接着她在被人造的美梦困住之前那句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你叫醒了我。所以我得给你说一个,关于拉萨路复活的故事。”


  之后,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睡下,像在哄彼此入睡。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已经被莱蒙湖吹来的风带到了阿尔卑斯山的山谷里,悄悄的,只有受到爱的诅咒的精灵能听清。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16】


  ——


  后来,他们还是没能如愿去萨斯费滑雪。第二天一早,朝晚便感冒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都只是如前一周一样。如果不是窝在别庄里,就是乘着游艇去莱蒙湖深处钓鱼。当然,这回朝晚只能待在吹不到冷风的船舱里。


  他们也还是会在这间历史久远的别庄里端着新鲜的咖啡与好吃的黄油曲奇,靠在一起看那些市面上已经难以找到的电影录像带。


  他们也依然会玩那个在别人看来或许会无聊至极的翻书页游戏,两周间,已经快要翻完书房里半柜子的书本。


  有一次,他们玩累了休息。她枕在他的腿上,伸了个懒腰对说,觉得他们很像《十日谈》里那群为了躲避瘟疫与死亡而聚在一起讲着各种人间爱欲的男女。


  “那我们讲的故事应该很精彩。”陆沉听了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为什么这么肯定?可我不擅长讲故事,我觉得如果要我来讲,那么那个故事一定会让听众笑个不停。”


  “能让人遗忘死亡的威胁的,只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故事。”陆沉伸手将她散落的几缕头发拨到了耳后,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而且,能让人大笑出声的故事,我想也没人可以说它不精彩。能让人高兴是一种魔法。”


  朝晚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起手里的书唰一下遮住了脸。她小声地嘀咕:“我都快要变成烧开的水壶了。”


  陆沉觉得有趣,眉眼低垂着,拉开她挡着脸的书,俯身在她的右眼落下一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到像早有预谋。


  女孩的脸更红了。侧身一滚,把脸埋在了陆沉的肚子上,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陆沉怕痒,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阵阵笑声飘在空中,钻出那扇绿格子窗户,悠悠扬扬落进刚刚买完食材回家的王姨和周严的耳朵里。于是他们也翘着嘴角笑了。


  王姨对周严说,她从未听见少爷这样开怀地笑过。


  周严一手拎着新鲜的瓜果,一手拧开厨房的门锁,用一种像云雀一样快乐的语调告诉王姨,他也是,但是说不定以后会多起来。


  毕竟,他们的少爷自从遇见了这位从天而降的朝晚小姐开始,变化就很大,至少在周严看来如此。不过他现在很确定,这种变化一定是一件好事。


  后来,到了离开科洛尼的前一天。这对年轻的情侣特意起了早,在黎明到来之前的迪奥达提后山上一起等来了一次日出。在稍晚的黄昏,他们还会一起看一次日落。


  太阳升起之后,朝晚拿出了昨天在小镇集市上买到的焰火,说要放一放。裹得厚厚的女孩像企鹅一样在雪地里一路小跑,将焰火筒摆在雪地里。她一边摆弄一边对陆沉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点焰火。”


  陆沉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笑着看她,鼻尖被凛冽的北风吹得也有些泛红,点点头说,他也是。


  “晚上的焰火我们不是经常能看见嘛。但是白天的很少见对吧?”女孩扬了扬手里的火折,扭过脸对着身边这个总是笑着的,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秘密的人说:“所以我想跟你一起做很多看起来少见,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事。”


  陆沉静静地听,身上流动着一种恬静的光辉,像极了俩人刚刚一起看过的日出的余韵。


  女孩蹲下去点火,火折刚碰到导火绳,她就猛地起身蹦到了陆沉身边。她下意识地捂起耳朵等待着焰火“咻——”的一下蹦出纸仓,然后在天空中炸开一簇簇漂亮烟花的场景。


  但事与愿违,这样场景并没有顺利出现。


  “不会吧!居然是哑炮……”她懊恼地挠挠被静电弄得有些糟乱的头发,又走回了那支焰火筒身边。


  “小心!”还没等她重新蹲下,身边一直看着他的陆沉便抢先一步迈到了她的身侧,将她抱了起来。须臾间,焰火筒发出了连续的“咻”声,焰弹纷纷跳出纸仓,直奔天际。但其中的一粒“漏网之鱼”却掉离了队伍,直接轰隆一声绽开在了陆沉多灾多难的背上。


  他们被巨响击倒,一起倒在了厚厚的雪地里,陆沉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破声炸得耳鸣。女孩急急忙忙地坐起来看他,焦急的脸上粘满了碎雪。陆沉看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笑出了声。


  他说:“这下总算可以确定,不是白日梦了。”


  声音好听得像书房里那架古老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发出的低吟。


  女孩闻言,愣了愣,又哭又笑地与他相拥在了白日烟火下的雪地里。


  这一刻,他们都在想,不管明天回到那块被血泪、仇恨与死亡浸润过的土地后会怎样,但至少这一秒他们在一起。而这一秒,就足以定格为一生。



-Fin-


**以下为注释:**


1. 苦咒,即苦于昼。是我编的

2. 灵感来自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3. 路易斯·塞尔努达《白日梦》,汪天艾译

4. 陆沉为了取悦他父亲,小时候曾拼命练习打领结(原剧情可考)

5. 让-吕克·戈达尔生前提到 《法外之徒》的一次访谈中说了差不多的话

6. 黄水仙在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第四幕第三场被提及

7. 官方没介绍叫什么,我编的

8. 迪奥达提为私人所有,但并不知道详细信息。在此利用空白造梗,多有冒犯,一并致歉

9. 此处为里尔克《马尔特手记》选段。曹元勇译

10. 11.皆为Alfonsina Storni的《Silenc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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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诗如下: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一场风暴占满了河谷

  一条鱼占满了河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

  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还有你眼帘控制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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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来自让-吕克·戈达尔《法外之徒》最后的旁白

14.“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出自塞尔努达的《梦死亡》,汪天艾译

15.“ 她从来没听到过那么令人惨痛的东西”,同样化用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名句。

16. 圣经中关于拉萨路复活的故事:在约翰福音中,拉撒路生病时, 两位姐姐(马大和玛利亚)就打发人去见耶稣, 说: “主阿! 祢所爱的人病了。” 耶稣听见就说﹕“这病不至于死、乃是为神的荣耀、叫神的儿子因此得荣耀。耶稣在原地停留了两天后出发。耶稣到时,拉撒路在墓里已过了四天。与马大和玛利亚见面后,耶稣到了墓前叫人把墓前的大石头移开,他先举目向天说﹕“父阿,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之后便向坟墓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于是死去了的拉撒路便从坟墓中走出来,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文字来源中文基/督/教百科)这只是一个圣经故事,不是在传教。爱不是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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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十。感谢你能看到这里。(^人^)


  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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